時隔多年,秦鋒依然覺得小雪注定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精靈。那次相遇以后,小雪似乎成了這世界上唯一能讀懂了他所有的心情的女孩。那個像雪花一樣純潔的女孩子,讓我從少年單純的夢中驚醒,開啟了他的心扉。
他面對著熟睡中的鄭飛,回憶著過去,淚眼迷蒙。多少個這樣的夜晚,他都沉浸在回憶的味道,自從失去小雪,他已經不敢再奢求愛情的光顧。
而他失去小雪,正式由他的母親溫寧開始一手造成的。
那一年,春季無聲無息地降臨在廣陽,就連空氣中都駐滿了香草的氣味。
他的母親溫寧篤定地駕著車子,思緒圍繞著他這段時間的變化不停地打轉:學習成績直線下降,經常很晚才回家,周末經常獨自外出…...
她悠長地呼了一口氣,凝視著車窗外的春色,卻找不到任何快感。車子里雖然開著空調,卻沉悶得像個密封的罐頭。
這一切都是因為秦鋒多次跟她提起的那個叫做小雪的女孩子。盡管她多次以沒有時間推托了秦鋒的請求,但是經過深思熟慮,她決定親自去看看這個女孩子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陽光濃烈,汽車呼啦呼啦地奔馳著。溫寧沿著城南大道一路按照秦鋒的描述來到了那座小破屋面前。屋子的小木門半掩著,一股潮濕的味道隨即撲鼻而來。
溫寧皺了皺眉。
她走下車,來到門口,兩根手指輕輕地推開木門,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屋子里很暗,僅憑一扇天窗捕獲的稀薄的陽光來獲取光明。她分外小心地拉開提包,取出半截衛生紙,將剛開摸過門的手指擦了擦,隨手扔在地上。
“你是誰?”
溫寧被這聲音驚了一下,轉過身,一個女孩站在門口淡淡的看著她。
她斷定這個女孩就是小雪。
她審視著小雪: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肩頭,斜射進來的陽光很明顯的照射出頭發很差的質地;干巴巴的皮膚讓人聯想到缺水的土地,兩片嘴唇紅得似乎要滲出血來。
“你就是小雪?”溫寧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力,因為眼前的這個女孩在她看來沒有任何優點。
溫寧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著她。小雪在這樣的目光下很不自在。
在小雪點頭以后,溫寧悵然地跟隨著恩了一聲。
“我是秦鋒的媽媽,我姓溫。”
小雪又點點頭,溫寧的樣子讓她覺得難以接近。
“你爸爸就是那位被槍決的市長?”溫寧接著問。
“你怎么知道?”小雪很驚愕。
“我兒子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這里是廣陽的政府大院,住的都是政府的官員以及科學院的院士。”溫寧骨子里透著深深的傲氣。
“你姓鄭,十一年前被指控受賄及謀殺最后被槍決的市長就姓鄭。”溫寧繼續說。
“我沒有見過我爸爸,在我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不在了。”小雪的聲音很小。
“我兒子經常來找你玩?”溫寧又問。
小雪緊張得不敢說話,這位母親的態度如同封口膠帶一般纏住了她的嘴。她覺得自己在溫寧的面前像足了一具木乃伊。
溫寧向來不喜歡一問三不知的孩子。就像平時在學校里開工作會議一樣,她表情嚴肅的對小雪說:“我不喜歡我兒子來這里,你雖然很小但是應該懂事,你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嗎?”
小雪木訥地點點頭。這一刻,她有強烈的想哭的沖動。
“跟你在一起,我的兒子會很危險。如果你當他是你的朋友,請你遠離他,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說完話,溫寧迅速地轉過身,走出了那扇破爛的木門。
小雪茫然地目送溫寧離去,目光中充滿了茫然的蕭瑟與低沉。她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那個他從沒見過的父親給了她制造了一個美麗的開始和一個錯誤的結局。這樣的身世一直折磨著她的家庭,影響著她的生活。但是她沒有資格恨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
眼淚。
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因為恨。
小雪還是個孩子,可溫寧卻沒把她當作一個孩子。當溫寧通過各種途徑了解到小雪的家庭背景時,她覺得小雪就像埋藏在秦鋒身邊的一個定時炸彈。
她要保護自己的兒子。
天漸漸黑了,一彎新月掛在天空中,淡黃的光暈撩動著沉沉的云片。硅村的小河那從容自得的節奏充分證明了它并不知道大海的洶涌澎湃。它無需知道大海,因為它擁有自己的生活,就像風無緣無故地吹,雨無緣無故的下。
秦鋒再來的時候,小雪沒有開門。透過門縫,她看見秦鋒的樣子,感覺離他很近,卻又似乎離他很遠。秦鋒站在門口,推著溫寧剛買給他的自行車,癡癡地望著,仿佛那里面是他的夢想和希望,卻又無法接觸。小雪家的門關得死死的。他走上去敲門,房間里傳來了一陣聲響,卻再沒有了下文。他黯然注視著這座破舊的房子,心想著或許小雪搬家了,已經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姐姐讓我轉告你,以后不要再來騷擾她!”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
秦鋒被這聲音一怔,轉過身去,鄭飛就站在他的身后。
“小雪在哪里?”
“你沒有必要知道。我們是正經人家的孩子,雖然窮,但是我們也沒有必要沾你的光。”
“什么意思,你懷疑我看不起你們?”
“你再說廢話小心我揍你!”鄭飛捏緊了拳頭。
“誰怕誰!”
秦鋒扔下自行車,也捏緊了拳頭。
兩個男孩子抱在一起廝打起來。一邊打斗一邊叫嚷著,誰也不讓著誰。
“看你以后還敢不敢欺負我們。”鄭飛瞪著秦鋒。
“我說過,我不怕你!”秦鋒也望著鄭飛。
“你為什么打我!”
“你回去問你媽!”
秦鋒愣住了,停下手,鄭飛也停下了手。
小破屋的門驟然打開了。
小雪孤獨地站在門口,陽光傾瀉在她和秦鋒之間,仿佛涌動著的漩渦,輕輕地鋪灑開一圈又一圈金黃色的波紋。秦鋒一步步地走向她,看著她的眼睛也漸漸濕潤起來。
小雪的臉微微泛紅,嘴巴半張著,出神地瞅著秦鋒神情激動的臉和他脖子上那個上下移動著的小巧的喉結。他的眼睛如同春雨一般滋潤著她的心。她正要哭出來的時候,秦鋒已經伸手為她擋住了將要溢出的眼淚。
“你為什么躲著我?”秦鋒的聲音很輕,也很溫柔。
“我不配和你做朋友,我是窮人家的孩子。”小雪的淚滴落在秦鋒的掌心,慢慢滲透在他的掌紋里。
“你躲著我才會影響我。小雪,我想你!”
站在一旁的鄭飛腮上很細的兩根咬肌不停地蠕動著,他從未見過自己如此感動。看著這一幕,他仍然心存不安。
“秦鋒你快走吧,萬一被你媽知道了,她又會來找麻煩!”鄭飛走上去拽住秦鋒的胳膊。
“我媽?!”秦鋒很詫異。
小雪瞪了鄭飛一眼,立即說:“沒事的。”
鄭飛不再說話,低著頭走進屋子里。
雖然小雪和鄭飛什么也沒說,秦鋒卻已經什么都明白了。他最敬仰的母親,居然想破壞他跟這個窮女孩之間的友誼。他失望、憂傷,甚至覺得孤獨。他望著小雪,他發現她的眸子里閃動著誘人的天真與真誠。這樣的天真與真誠卻被一絲憂傷若隱若現地遮蓋起來。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離開了硅村,他漫不經心地四處游蕩,仿佛置身于白茫茫的大海,四周空無一物。他來到百花壇,坐在陰黑的天穹下,天上的黑云緊緊地朝他壓下來。他想哭,卻無論如何流不出眼淚。
孤獨徘徊在這如荒漠一般的世界里,他十幾年來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孤獨。
難道人生會一直是這樣的感覺嗎?
孤獨、心痛、無助,想嘶吼不會有人聽見,想奔跑不會有人看見。那些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他們跟自己的父母一樣,從來不會對這世間疾苦的孩子分享任意一點關懷。甚至,有的時候他們對自己的孩子也做不到真誠。
這也算是愛么?
不知過了多久,溫寧終于找到了他。
“秦鋒,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你爸爸正發火呢!”溫寧來到他面前。
秦鋒抬起頭,望著曾經讓她無比敬仰的母親。眼淚頓時駐滿了眼眶。
“怎么了?”溫寧關切地問。
無論溫寧如何關心,秦鋒都覺得虛偽而做作。他很想站起來,用力地撕下貼在母親臉上偽善的面具。
“媽,你究竟什么時候去幫助小雪?”秦鋒的眼神像一把彎刀,哀怨地朝溫寧刺過去。
溫寧愣了一下。
“你看媽媽工作太忙,一直沒有時間……”
溫寧話還沒說完,秦鋒已經站了起來。不滿的氣勢升騰起來,牢牢堵住了溫寧的嘴。
“媽,你是個騙子!”眼淚從他的眼眶奔涌出來。
這時刮起了一陣風,溫寧的長發被吹起來,仿佛要飄到天上去似的。她感到有點冷,望著秦鋒,心里五味雜陳。秦鋒用了騙子這個詞語,她卻不能很直白地告訴秦鋒這個世界上有門學問叫做人際關系。她想哭,卻只能深吸一口氣,然后緩緩地呼出來。
這時候,秦鋒忽然笑起來。笑得很冷。
“我怎么會遇見你們這樣的父母,一個獨裁的父親,騙人的母親。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他自言自語地說。
“兒子,這個世界上永遠都存在富人和窮人,你單憑個人力量幫助不了他們。”溫寧嘗試著用最直白簡單的道理讓秦鋒理解。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身子幾乎都要出汗了。
秦鋒根本聽不進她的任何勸告,他推開溫寧,獨自朝前走去。
溫寧沖上去拉住他。
秦鋒將她推開了。
“媽,你滾開!”秦鋒聲嘶力竭地對她吼道。
她再一次上前的時候,不由得伸出手,給了秦鋒一耳光。雖然在伸出手的時候,她已經后悔。可是這一巴掌依然把秦鋒的臉打得通紅。這一刻,流動的思緒忽然如同一條河流一般干涸了。她根本不知道應該對正處在叛逆期的兒子說什么。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失敗。
夜,猶如一塊巨大的黑紗,無邊無沿地照著大地。夜色下的廣陽十分安詳。廣陽河畔昏黃的燈光下,隱隱約約可見對岸參差不齊的高樓大廈。他們相互依存,各自又是冷漠自私的個體。喧囂的大城市的夜,寧靜得讓人難以忍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秦鋒沒有理會溫寧,慢慢地沿著廣陽河向前走著。河邊爽滑肌膚的風,卻無法讓他的心境靜謐下來。
對于溫寧,他感到失望;對于小雪,他覺得愧疚。
溫寧一直跟隨著他,推著那輛自行車。
“從今天起,我秦鋒想做的事,你們誰都阻止不了!”秦鋒忽然轉過身,面對著溫寧。
溫寧怔怔地,啞口無言。她原以為只有愛情才有可能流散死亡,只有友情才有可能反目成仇,但如今親情盡然也無法觸及到秦鋒這孩子心中最溫柔的角落。
她這么做都是為了保護秦鋒,可是為什么他竟然無法理解?
她被秦鋒那一句句撕心裂肺話割得傷痕累累,看著這孩子肝腸寸斷的模樣,她也已經滿身疲憊。這孩子,哪里還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秦鋒,希望有一天,你能理解我。”溫寧望著秦鋒的背影,在心里默念。
她對秦鋒的愛,沒有隆重的形式,沒有華麗的包裝。她期待著,在生活的長卷里,自己對兒子的愛總有一天會浸入他的心里,如水般靜靜地流淌在他生活的每一個角度,悄悄滋養他的身體和心靈。
可是,從那天開始,她再沒享受過飯桌窗前與兒子的宴宴笑談,再沒感受到柴米油鹽的瑣碎細膩。她每每給秦鋒一個充滿愛意的眼神,收到的回饋都是秦鋒的白眼和抱怨。午夜夢回時,她常常感到后悔。
也許,正是因為親情的平凡,他習慣了忽視。也正是因為親情的樸素,他習慣性遺忘。
她只有如此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