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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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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計劃

    期末考試后,整個寒假小明都把自己關在家里。他不想見任何人,也沒人與他聯系。那段時間,小明每天與自己的潛意識作斗爭,他似乎得非常的費力,才能讓那個雨夜的畫面暫時離開他的腦海。然而,一旦他放松警惕,那些畫面就會如毒蛇般,無聲的潛入他的思想,吞噬他的靈魂。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整天看著窗外發呆。他的情緒變化無常,時而易怒時而低落。明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曾經見過小明呆坐在窗前,他的目光呆滯、一動不動,就像睜著眼睛睡著了一樣。但是,忽然之間,他的情緒變得異常激動,表情抓狂,不停的抓弄自己的頭發,不停的捶打自己的腦袋。那樣子就像他在捶打另外一個人,他在對另一個自己生氣。然而片刻之后,他又忽然變得失落難過,眼淚不停的流。明媽嘗試過靠近小明,嘗試和他交流、聽他訴說。但小明對她不理不睬,如果明媽繼續追問下去,小明就會發脾氣。明媽覺得小明的心中藏著一些秘密,一些痛苦的記憶,她覺得小明的城府越來越深。如今對于小明的反抗,明媽已經無能為力。明媽找來明爸,明爸不懂安慰人,除了批評和懲罰,他只會逗小明笑。以前他成功過,他能讓童年的小明破涕為笑;他能通過武力使童年的小明聽自己話。但如今的小明已經是少年,半只腳已經踏進成年的大門。明爸的笑話小明已經聽膩,明爸的批評小明已經不怕。唯有動武,依然能夠鎮壓少年的小明。

  明爸明媽猜測小明是失戀了,除了失戀他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明爸先是委婉的給小明說教,明媽坐在明爸身后聽著。

  明爸說:“像你這個年紀,應該以學業為重,其他的事情應該先放一放。特別是一些……”明爸詞窮了,他緊接著開玩笑的說:“一些大人干的事,應該等成年以后再干……”說完,他自己嘿嘿的笑了起來。然后他使壞推了推小明,一臉壞笑的說:“小子,你是不氣等不及了?是不是太心急人家不愿意?臭小子,爸爸和你媽媽結婚之后才第一次……”明媽見話題越扯越遠,已經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她使勁掐了掐明爸腰上的肉。明爸一下挺直了身子,疼的嗷嗷叫。小明原本一臉茫然的看著地面,卻被明爸這個舉動嚇的往后縮了縮。

  明爸扭過頭對明媽生氣的說:“你干什么,沒見我正教育孩子嗎?”

  明媽抱怨道:“有你這樣教育孩子的嗎?你這純屬教壞孩子!”

  明爸不耐煩的說:“行了行了,我知道怎樣做!”然后他又扭過頭看著小明,這時,他語氣變的低沉,表情嚴厲的批評道:“你也不小了,別總像個小孩子那樣發脾氣,你以為自己還是三歲小孩子吶?還有,別老是看著地面。整天要么看地面,要么看窗外,地面有什么好看的?窗外又有什么吸引你的?”小明低著頭沒有回答,明爸接著說:“沒事就做做功課,復習復習課本。馬上就要中考了,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還考個毛線,趕早回老家跟你爺爺種菜算了!”

  小明還是低著頭,明爸的話就像窗外的風聲雨聲,只在小明的耳邊徘徊,不曾進入腦子里。明爸見他這副樣子,覺得自己的威脅沒有湊效,進而覺得自己的話沒有被重視,他感覺受到了羞辱。明爸生氣了,他壓低聲音吼道:“喂,聾了還是啞了?問你問題,要不要回家種菜?”小明這次聽清父親的話了,他低著頭觀察著父親的舉動,然后他搖了搖頭。明爸略顯生氣的嘲諷道:“搖頭是什么意思?不愿意還是無所謂?我養你這么久,今天才發現原來你是啞巴!”小明聽到這里也生氣了,他臉色泛紅,但還是沒有說話。明爸氣得火冒三丈,他厲聲吼道:“你個王八蛋,吃我的穿我的,不干活不讀書,在這里浪費老子的錢!明天老子就把你送回老家去,你給我好好的跟你爺爺學種菜!”明爸說的其實都是氣話,但話傳進小明耳中,他覺得句句刺耳。

  原本小明只希望通過幻想窗外世界的美好,來使自己的心靈得以慰籍。他之所以不愿走出家門,去親近外面的世界,是因為外面真實的世界,和他幻想中的世界相比,他更喜歡后者。因為后者更簡單美好,而且更容易接近。父親的話給他弱小、痛苦的心靈雪上加霜,他的情緒一下懷到極點。他握緊拳頭,身體前傾,用盡全力對著明爸吼道:“我討厭你!你給我滾!”他氣的滿臉通紅,眼中飽含淚水。

  他的話徹底激怒了明爸,明爸頓時失去理智。他站起來,一只手抓住小明的衣領,另一只手舉過頭頂,對準小明的臉準備打下去。這時明媽一把拉住了明爸舉起來的右手,明爸使了使勁才發現自己的手正被人拉著。他把小明從座位上拉了起來,罵罵咧咧的把小明往房門外推,房門外是自家雜貨店的店面。小明被推到房門前,他背對著父母站住了,正低著頭哭泣。明爸把明媽甩開后,走到小明背后,又狠狠的推了一把。他嘴里罵著,要小明不要再回來。小明踉踉蹌蹌的走了兩步又停下了,雜貨店外都是行人,還有在路旁擺攤的小販,他們都側著臉看著雜貨店內。小明低著頭,忍住不讓自己哭出聲音。明爸從房間里出來,一把抓住小明的手臂,拽著他往外走。走到雜貨店門外,他用力一甩,小明被甩到路中間。小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眼淚汪汪、怯怯的看著父親。明爸用手指著遠處的天空,吼道:“你給老子有多遠滾多遠!自己回老家找你爺爺種菜去,我不養你了!”吼完他就掉頭回了房間。明媽馬上走到街上,把小明扶了起來,一邊說著一些安慰的話。小明起來后,他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挫傷,他對父親的恨也達到了極點。這時,明媽卻讓小明趕緊回去給父親道歉。小明忍無可忍,一把甩開明媽,一個人跑走了。

  小明一路跑到學校外的道路旁,然后站住休息了一會,接著他又開始在學校附近瞎逛。以前,每次小明與家人發生矛盾,他都會約上艾男,在學校附近瞎逛。有時候逛累了,他們就會在學校附近的小吃店喝一杯奶茶、吃一串烤香腸,每一次都是艾男請客。現在,只有小明獨自一人、身無分文。小明一邊逛一邊回憶,想到剛剛父親對他的所做和所說,他咬牙切齒,發誓不再原諒父親。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不是父親親生,因為姐弟三人,父親唯獨針對自己。

  三姐弟中姐姐小紅最刻苦努力,弟弟小白最聽話。父親最喜歡小白,因為小白不僅聽話,而且是男丁。其次是小紅,原本明爸對小紅并不歡喜,頭胎是女孩對于思想封建的明爸一家而言是件不幸的事。以前小明聽話的時候,明爸最喜歡小明,最不喜歡小紅。小紅從小受到漠視,受了傷自己處理,遇到困難自己扛。小紅是個聰明的孩子,她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易受到重視,所以她從小就學會提升自己的競爭力,讓自己在三姐弟中爭取得到在父親眼中的一席之位。好勝、要強的性格伴隨她成長,小紅漸漸變得比同齡人優秀。正是因為這一點,她獲得了父親的賞識。與小白不同,她的路不太好走。

  小明是三姐弟中唯一不屑于得到父親賞識的人,也許是因為他剛出生便得到父母的恩寵,對他而言這恩寵來的理所當然。所以,當他在父母心中的地位產生變化的時候——即使這些變化是微妙的,或者是公平的,或者是有因果關系的——他也會因此而憤怒。最終的結果就會像現在這樣適得其反,所謂物極必反,所謂容易得到的都不會珍惜,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小明不懂得這些,他也不會往這方面去思考。當局者迷,與許多同齡人一樣,他最關心的是自己的尊嚴。

  小明走到一家小吃店前,他摸了摸干癟的肚子,又摸了摸空空的口袋,他想起了艾男。只要一想起艾男,那個雨夜的畫面便又會浮現在眼前。小明的內心存在一個防御系統,只要那些畫面一出現,就會觸發防御系統,小明就會直打哆嗦,一直到那些畫面消失。他趕緊離開了小吃店,在大街上繼續瞎逛。眼前的街道滿是熟悉的畫面、熟悉的角落,令他一陣陣的哆嗦。他終于受不了了,開始向前奔跑,遠離雜貨店、遠離學校,他想把一切拋到腦后,他想掙脫束縛——來自家庭、學校、回憶的束縛。他想要自由。

  小明在陌生的道路上盡情的奔跑,跑了不知多久、不知多遠,一直跑到一條陌生的河邊。他扶著河邊岸上的圍欄直喘氣,圍欄不高,他雙手握住欄桿,身體彎成九十度,臉上的汗水沿著下巴滴到地面。休息了大約一刻鐘,小明才緩過氣來。此時太陽已經下山,天色漸暗,只余天邊霞光一片,把云彩映的暗紅。他開始呆呆地看著河水,因為下午下雨的緣故,河水水流湍急,水里混合著泥巴,水面還漂浮著樹枝。他又在思考他一直向往的自由,他的思緒隨著河面浮動的樹枝漂向遠方。他想起了第一次離家出走,那次他到網吧住了兩天,期間的食宿完全依靠艾男的資助。以前的他太依賴艾男了,以至于現在的他處于進退兩難的地步。他想逃離這里,逃離學校,逃離父母,逃離艾男,逃離他身邊的一切。他想要自由,夢中的自由,像白云漂浮在空中一樣的自由。但自由是什么,他并沒有概念,他覺得大概就是吃穿不愁,想去哪去哪,想吃啥吃啥。他以為有錢就是自由,于是,他想起了明伯。明伯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他覺得明爸是廢物,一半是因為明媽,一半是因為明伯。明伯腰纏萬貫,他帶著家人一起移民到了喜歡的國家,住進了夢想的地方。如果哪天他想回國,他又可以搬回來住。有錢能使鬼推磨,即使他想把國外的家搬回來,恐怕只要有足夠的錢,就能辦到。

  小明覺得自己和明伯之間,有許多共通之處,雖然有些共通之處是小明自己臆想出來的。但至少,他們都想逃離故鄉,都有對美好生活的追求,都向往遠方。明伯成了小明心中唯一的信念,他要向明伯學習,拜明伯為師,他要過明伯一樣的生活,甚至要過的更好。明伯曾經跟小明講過他的過去,他把自己的發跡經歷當做冒險故事講給小明聽。那時小明還小,明伯的故事給小明帶來很大的影響,也正是那個時候,明伯成了小明心中的偶像。明伯的人生滿足了小明對冒險人生、對自由、對遠方的一切幻想,于是,小明再次決定離家出走。但他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這次他打算先制定計劃、做好準備。大海般暗藍的夜色下,小明依然呆呆地望著昏暗的河水。但他的眼神不再茫然,臉上不再掛滿悲傷。堅定的眼神和緊握欄桿的雙手,就像月光下翻騰的河水般充滿力量。

  他在河邊想清楚后,就回了家。

  回到家時,父母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心中即是欣慰,又有些疑惑,但大家都沒有說話。小明回到家洗個澡就睡了。接下來連續三天,小明沒有和家里人說過一句話,他偷偷的在制定自己的計劃。他望著窗外發呆的時間少了,無故傷感、激動的次數也少了,大部分時間都在房間里,用他的圓珠筆在一個本子上寫寫畫畫。雖然他埋頭寫畫時非常的認真,但他的耳朵對周圍的動靜卻異常敏感。只要家人稍微向他靠近,他就會馬上察覺,并做出反應。有幾次,明媽悄悄向他靠近,被他察覺后迅速蓋上本子,然后趴在桌上假裝睡覺。還有幾次,小白模仿媽媽,也悄悄向他靠近,被他發現后,并沒有假裝睡覺,而是一把將小白推開。明媽和小白一個接一個,輪番上陣偷瞄小明的秘密。小明不僅要制定周密的逃跑計劃,還要和媽媽弟弟斗智斗勇。幾個回合后,小明忍不了了,他拿著本子一聲不吭的離開了家。傍晚的時候,小明回到家,他手上沒有了本子,表情卻分外輕松。他已經在上次陌生的河邊寫好了計劃,為了不讓家人發現他的計劃,他覺得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不把本子帶回家。他在附近撿了一個空的啤酒瓶子,然后把本子卷成卷塞進啤酒瓶內,再把瓶子埋進沙子里。在剛寫完計劃時,小明把計劃讀了三遍,已經牢記于心。他打算等時機成熟,再讓本子重見天日。

  小明制定計劃時越想越遠,寫到最后已經不能算是逃跑計劃,而應該稱為“人生大計”。小明的人生大計分為三大步驟:第一步是逃跑,逃跑需要資金和路線。小明認為資金是次要的,他曾經見過蓬頭垢臉、衣衫襤褸的流浪者,他們靠別人的剩飯剩菜和垃圾堆里的破爛衣布來解決溫飽問題。小明覺得這些流浪漢雖然活得不體面,但畢竟活下來了,證明沒有錢照樣可以過活。他之所以這樣安慰自己,是因為在他眼中,錢比任何東西都難以獲得(所以錢可以買來任何東西)。他打算給自己一個月時間,通過各種渠道獲得資金,一個月后無論攢下多少資金都立馬行動。其次是路線,小明學過地理,知道新加坡在東南亞什么地方。他打算先流浪到湛江,從湛江坐船到海南島,再從島北走到島南,最后坐船到新加坡。在吃這一方面,小明聽老一輩人說過:“脊背朝天都能吃”。像廣東這種神奇的地方,凡是活物煮熟了都能下肚。哪怕到了荒山野嶺,碰到極其罕見的珍惜奇物,或是國家保護動物,甚至是外星生物,只要能動,煮熟了就能吃,所以說廣東是一塊“飽”地。等到了海南,小明聽說海南到處都是椰子樹,滿地都是椰子,抬頭低頭看到的全是椰子。小明嘗過椰子,椰汁又香又甜,果肉還能填飽肚子。所以海南的一段路他并不擔心。小明知道新加坡這個國家很小,而且他有明伯家的地址,等到了新加坡,他就可以直接走路到明伯家。至于保暖方面,小明覺得只要多帶一件厚衣服出門應該就沒什么問題。

  第二步,奮斗。小明打算拜明伯為師,要明伯教他如何掙錢。他打算用兩年時間學成歸國,先在自家雜貨店實操一年,把雜貨店做強做大,再以此為根基南下澳門征戰賭場,爭取在五年內與澳門賭王平起平坐。后橫渡零丁洋,到香港做投資,敲開香港金融界的大門,爭取在三十歲之前成為亞洲首富!

  第三步,遠方。最終目標,小明覺得一定是自由和遠方。小明不像明伯,他不喜歡國外,有錢之后他打算留在國內。他想去黑龍江,因為在地圖上看,黑龍江離自己家最遠,而且還能看到雪。他打算在黑龍江大興安嶺的山上建一所房子,以后每天清晨走出陽臺就能看到雪。房子的頂層要用玻璃作墻,用玻璃作天花板,這樣就能看到大興安嶺周圍純凈的世界,和明凈的天空。他覺得大興安嶺的夜空一定很美,一定比家鄉的夜空還要星光燦爛。最近幾年,工業逐漸進入鄉鎮,小明的家鄉也建起了一些廠房。這些廠房有的整天不停的發出轟鳴聲,有的排放污水污染溪流,有的建起了高高的煙囪,煙囪頂部的大口每天都在排放黑色的煙霧。曾經的一片凈土已經被人類文明破壞的面目全非,家鄉對小明而言,已經沒有了以前那種原始的吸引力。但還是留下一些美好的記憶,家鄉曾經的絢爛星空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小明心中,這也是他離開家鄉尋找另一片凈土的動力之一。原始、美好、無憂無慮、無拘無束,這就是小明最終的夢想。

  計劃中還有許多細節這里我就不多講,三天時間,他寫了整整十五頁的計劃。除了計劃內容外,還有一些激勵的話,甚至還有一些繪畫穿插其中——這些插畫大多是路線圖。寫完計劃書后,他對自己的計劃感到非常滿意。他信心滿滿的把計劃書藏了起來,然后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閉上眼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在黃昏朦朧的日光照耀下,他似乎看見明伯已經在新加坡的家門外向他招手;港澳的金主們已經排著隊,向他揮撒著大把大把的鈔票;黑龍江大興安嶺山脈上的白雪已經為他鋪了一條通往仙境的路。于是,他滿懷希望的回了家。

  幾天后,他就去上學了,這是他初中生涯的最后一個學期。剛開始的時候,每次走進教室,他都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因為艾男還在,他始終需要繼續面對這摧毀過他的人。為了盡量減少與艾男碰面的機會,每天他都最后一個回到教室,最早一個離開教室,平時也是盡量遠離艾男。但學校就這么點地方,他們終會有碰面的時候。每當這個時候,小明總是警惕的盡量靠遠一些,同時壓抑住心中的恐懼。而艾男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仿佛那件事從未發生。有好幾次他甚至想向前和小明打招呼,但小明遠遠看到他就繞路走了。后來,艾男見到小明也不打招呼了,就當沒看見他。

  小明從計劃制定完成的第二天起,就開始為他的經費忙碌。每天一早,他就會拿著幾個大麻袋來到河邊撿垃圾。岸邊居民丟棄的生活垃圾源源不斷的從上游一直漂浮到這里,散亂的堆在河的兩岸。每天都會有撿破爛的人下到河邊,像一群淘金者一樣搜羅著有價值的垃圾。他們之間沒有友誼,也沒有合作關系,更多的是食肉動物間原始的競爭關系。垃圾多的時候,他們之間一般是沉默,默默的搜羅自己手邊的垃圾。然而,像春、秋這種雨水豐富的季節,垃圾都被漲起來的河水沖到了下游,這時他們之間的競爭便逐漸顯露。因為垃圾稀少,他們各自搜羅的范圍已經沒有明確的界限,叢林法則的“先到先得”和“弱肉強食”這時派上了用場。互相碰面的時候,他們偶爾會說上兩句老練的話,他們之間的話,讓旁人聽起來覺得親熱,讓對方聽起來覺得刺耳。他們的問候,像臟話一樣難聽,就像散打運動員比賽前的握手;他們的道別,聽起來更像是冷嘲熱諷,就像散打運動員比賽結束后的擁抱。有時候還會聽見他們為爭奪某件垃圾而爭吵的聲音,那才是他們心中最真實的聲音。小明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他對這些世故的東西一竅不通。別人對他的問候和道別即使在旁人耳中也聽出了嘲諷,但到了小明耳中還是那么悅耳。

  后來,他碰到了小強的父親。小學畢業之后,小強去了一所寄宿學校讀初中。小強父親兩年前出了車禍,他蹬著三輪車橫穿馬路的時候,被一輛高速行駛的轎車避讓不及撞到了車尾。巨大的沖擊力令小強父親的三輪車被撞翻在地滾了一圈,他自己也被甩出好幾米遠,把一條腿摔斷了。那次車禍之后,他獲得了一筆賠償金,但他走路的姿勢從此都是一拐一拐的。車禍帶來的心理和身體上的后遺癥,令他無法再通過蹬三輪車拉貨。他不得不放棄收破爛的生意,開始以撿破爛為生,同時還支付著小強的學雜費和食宿費用。幾年沒見,小明覺得他老了許多,臉還是那個輪廓,但皮膚上多了一道道的皺紋。曾經烏黑的寸頭,也漸漸褪色,變成銀白的寸頭。因為常年低頭彎腰撿垃圾,他的背也駝的厲害,現在的他看起來已經沒有小明高。

  小明很熱情的跟小強父親打招呼,小強父親認出他來,也跟他打了聲招呼,然后他們并肩的在太陽底下一起撿垃圾。因為小明身體年輕、動作利索,他撿的垃圾比小強父親還要多。小強父親看在眼里,心里一陣不甘一陣失落,但礙于情面,他沒有說話。下午大家準備離開的時候,小明也像其他人一樣很熱情的跟小強父親道別。小強父親像被羞辱般漲紅了臉,他低下頭沒有說話,背著半麻袋“有價值的垃圾”一拐一拐的走了。第二天早上,小明一來到河邊,就直接走到小強父親身邊,他像昨天那樣熱情的跟小強父親打了聲招呼。小強父親沒有理會,他扭過頭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小明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以為小強父親沒聽見自己的招呼,于是他大聲的說:“叔叔,我們一起撿吧。昨天我撿了好多,賣了二十塊錢……”小強父親聽到后,心里罵到:“妹夫的,老子一天才撿十幾塊,你一天撿二十塊錢,這不存心在炫耀嗎?”小明跟在小強父親身后,并沒有看到小強父親陰沉沉的臉,他打趣著說:“不如我們進行撿垃圾比賽吧,昨天我撿的多,我先贏一局。今天看看您能不能掰回一局?”

  小強父親心里一怔,他覺得小明的話比他在這里撿了一年半垃圾以來,聽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要刺耳。他轉過身用手指著小明的鼻子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你小子有書不好好讀,在這里湊什么熱鬧?這些都是我們謀生的活計,在你嘴里就成了比賽、娛樂,你懂不懂得尊重人?昨天我是看在你曾經是小強同學的份上才沒有說你,今天你反而變本加厲!你小子以后別讓我在這里見到你,不然別怪我對你不客氣!”說完他轉身走了兩步,就彎腰撿起了垃圾,把小明晾在一旁。小明還愣在那里,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令小強父親如此的生氣。他呆呆地站了一分鐘,然后垂著腦袋離開了河岸。那天起,小明沒再撿過垃圾。

  后來他開始四處找工作,他希望利用自己周末的時間去幫人打工掙錢。但沒有店鋪愿意用這個還不滿十六歲的少年,除了工廠,工廠也許會收不滿十六歲輟學的孩子作為長工或臨時工,也許會招寒暑假工,但不會招像小明這種只有周末有空的學生。小明沒有了辦法,他只好把矛頭指向了自家的雜貨店。他開始從自家雜貨店柜臺放錢的抽屜里偷偷的拿錢,一開始每次一兩塊,試過幾次父母沒有發現后,他膽子壯了起來,開始每次五塊十塊的拿。就這樣過了兩個星期,其實一個星期前明媽已經發現錢的數目不對,她一開始以為是小偷,但她轉念一想,覺得哪有小偷每天幾塊幾塊的偷,于是她斷定家里有內賊。但她沒有說破,而是偷偷的觀察家里的每個人,很快她就發現內賊是小明。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明爸,那時小明還在學校,明媽明爸商量了一下,決定晚上找小明談一談,明爸像個警察一樣拍了拍桌子憤憤的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明媽也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