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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吳文章有詐

  雨后陽光格外濃烈。

  王盡釋的車緩緩行駛在東郊狹窄的鄉間小路上,后視鏡上映著他的面孔,冰冷得讓人心寒。夏達明坐在副駕上,面色凝重,雙眸凝視著窗外,心中所想盡是仍在聞醫館內受困的香葉與剛出生不久的侄兒。坐在后座的莫啟國與莫錦玉,一個心事重重,一個抱著孩子面色慘白。

  雜草叢生的廣陽河漸漸出現在眼前。比起西襄城邊的長江,這條河顯得貧瘠而狹窄。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像被囚禁起來了似的,受制于時局,沒有自由,也沒有任何別的選擇。

  他聽見莫錦玉悠長地淺嘆了一口氣。從神女殿出來,她不發一言。這一聲嘆息,如同針刺破了氣球,觸動著莫啟國的淚腺。

  “是堅持,還是放棄?”莫啟國摟著莫錦玉,靠近她耳邊輕聲的問道。這聲音輕得似乎怕碰碎了她的心,但依然讓莫錦玉的眼睛瞬間紅潤起來。

  莫錦玉依然沉默著。這個問題,她已在心里默念了千變萬變,卻沒能為自己找到標準答案。畢竟這已經是秦興良第二次放棄她,甚至這一次是想要她的命。縱然愛到最后需要粉身碎骨,她卻永遠想不到提著屠刀的是她日夜守護的枕邊人。

  車繼續前行著,剛進入東街口,雕梁畫棟的鶴來樓便進入他們的視線。莫錦玉這才注意到東邊樓上懸掛著的匾額跟南邊那塊上面的題字截然不同。她記得南邊那塊刻著“青云直上”,東邊這塊刻的是“九天垂露”。她再度回憶起那晚離奇的夢境。如果神女殿祭祀的是西王母,為何夢里出現的卻是穿著白衣的仙子。那神女殿又是何人修建,為什么要把兩朝君王與西王母同置一殿?所有的揣測都刺激著她的好奇心。

  “我想上去看看。”莫錦玉終于開口了。

  王盡釋將車停靠在鶴來樓的門洞邊,莫錦玉打開門,走下車。莫啟國也想下車陪同,被她拒絕了。她緩緩地挪動步子,踩著有些松動的木梯小心翼翼向頂樓走去。

  夢境畢竟是夢境,頂樓上除了那口鐘、那面鼓,并沒有所謂的金匾與楹聯,更談不上尋到夢境中那位白衣仙子的蛛絲馬跡。站在樓邊,陽光從西邊斜斜灑入,照紅了她的半邊臉。她凝視著北邊的城門以外,努力想從視野中發現硅村的位置,然而一無所獲。

  “遇一人白首,擇一城終老;予一己真心,盼一生偕老。”她淺吟著這詩句。那年在西襄城的月老祠與秦興良相遇,他曾贈予她一張手絹,那帕子上印著的正是這幾句詩。如今,白首、真心、偕老似乎都快成為遙不可及的空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擇一城終老。

  是回家,還是留下?

  她站在那里,腦海跟視野中出現的畫面出奇地一致,皆是茫然一片。

  鶴來樓下,莫啟國坐在車里,滿臉盡是焦灼的神色。“真希望經歷這些事情,姐姐能愿意跟我一起回到西襄。”莫啟國暗自嘆了一口氣。“家里人都還在西襄?”王盡釋問道。“最后一次收到家里的書信,還是在黃鵠寺外。據說新政府給哥哥們安置了新家,但媽媽卻走散了。”莫啟國低著頭,無限惆悵。“這兵慌馬亂的,你們要沿著帝國統治區進入大夏民國的地盤,真以為那么容易么?”王盡釋說道。這時夏達明咳嗽了幾聲,轉過頭對他說:“待會兒去吳文章那里,確認我家弟媳和侄兒沒什么大礙,我替你們去一趟西襄尋下家人。”

  莫啟國的眸子忽然亮了。他抬起頭,滿含希望地望著后視鏡中夏達明的臉。

  就在他們談論的時候,莫錦玉從鶴來樓緩步走了下來。莫啟國為她打開車門,她坐上車,依然一言不發。直到車在聞醫官門口停下,她才勉強在嘴角堆起一絲微笑。

  吳文章正在柜臺上打點生意,見王盡釋的車停了下來,特地邁著小步上前來為他們開車門。

  “一切順利吧?”吳文章問道。

  雖是一句簡單的問候,莫啟國卻因此緊張起來。吳文章這句話是問的自己和姐姐,還是問的王盡釋,又或者是問的跳上房頂跑去救他們姐弟的夏達明?若是問他們姐弟,那么吳文章似乎知道秦興良所有的行動和計劃;若是問的王盡釋,那么吳文章和王盡釋之間一定有更多尚未言明的計劃;若是問夏達明,吳文章怎么知道夏達明是去救人的?想到這里,他很注意觀察吳文章的眼神,那眼神居然沒有固定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而是均勻地掃視了每一個人。

  可是,他們四個人同時出現,吳文章為什么沒有任何驚訝和疑惑呢?莫啟國總覺得這里面有太多問題無法解釋。要么,王盡釋早就安排人通知了吳文章,要么這一定是王盡釋和吳文章聯合起來唱的一出《說放曹》。

  他警惕地盯了吳文章和王盡釋一眼,卻沒有從他們那里得到任何答案。

  “我那妹子和侄子還好吧?”夏達明對吳文章問道。

  “孩子已沒什么大礙,你那妹子中了暑氣,喝了我親手熬的藥湯,現在應該睡了。”吳文章儒雅地笑著,他一邊應答著一邊將莫錦玉姐弟和夏達明迎進屋子,又示意王盡釋將車停到房子背面的巷子里,之后便招呼伙計早早地上板歇業。待到一切準備停當,幾個人圍桌而坐,王盡釋從兜里掏出了那副秦興良的字。

  吳文章細細端詳著“南撤”這兩個字,然后開懷地說:“我懂了。”

  眾人都滿臉疑惑地注視著他。

  “南,通難也。南撤,是為南撤。”吳文章望著那兩個字,嘆了一口氣,“既然難撤,只能棄械。”

  “這是要向大夏民國投誠了?”王盡釋有些疑惑地問道。

  吳文章緩緩地說:“前天晚上將軍去軍營時到過我這里,除了委托我照料孩子,還跟我提及他的想法。如果現在向大夏民國投誠,他必被列入戰犯名單不被接受。因此,他想完成三件事情:一是接納付宗楠五萬守軍到來,二是憑借在安仁時籠絡的勢力向南團結劉問匯、劉問財將軍;三是派心腹南下蓉城,在姜總統駐地埋伏進行刺殺。三件事情皆帶南字,以功抵過,成就一世英名。”

  夏達明冷笑一聲:“荒唐!真是如此的話,他半路襲殺我弟弟,安排伏兵刺殺我父親,這兩件事情怎么解釋!”

  “或許,是他一時沖動所為吧!”吳文章輕言道。

  “不行,我得馬上去雅安通知我們將軍,怎么能白白便宜了這老小子!”夏達明拍桌而起,頓時氣得面紅耳赤。

  “你先冷靜一下,我們從長計議。”王盡釋立即將夏達明的肩頭按住。

  “我怎么冷靜!”夏達明嚷嚷起來,抬起手推開王盡釋。

  “你妹子和孩子還在這邊,如果將軍得知一切,他們兩個人并然會遭遇危險。如果你帶他們走,他們病體尚未痊愈,再加上路上顛簸勞頓,病情加重怎么辦?”王盡釋說道。

  夏達明愣住了,這樣的形勢下,他該如何抉擇呢?

  當吳文章、王盡釋和夏達明各抒己見的時候,莫錦玉姐弟一言不發地端坐在一旁。莫錦玉心事重重,心里充斥著各種矛盾苦痛。那些云煙如梭的往事和記憶,最終幻化成無盡的失落和痛苦。她渴望尋覓一種解脫的方式,讓她在寂寞的情感和思想的最深處走向清醒。

  莫啟國此刻的心里,皆是漫無邊際的孤獨。這孤獨,源于風雨旅程中少有他人的關懷;來自幻變的歲月里,自己一無所獲的追尋和期盼。也正是因為這種孤獨,他還能保持著清醒的思想。他能在清醒中成為莫錦玉精神的支撐,也能在清醒中看清吳文章和王盡釋言辭中所有的真實和虛幻。

  因此,他料定吳文章和王盡釋這兩人絕非善類。他的理由很簡單,這個看似推理嚴密的計劃中有一個顯而易見的漏洞,那就是如果秦興良真想要他和莫錦玉的性命,為什么過了這么長時間,王盡釋都不急于復命呢?

  想到這里,莫啟國禁不住冷冷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夏達明盯著莫啟國,覺察到他的表情有些異常。

  “我是笑你們只顧著爭執,卻忘了我姐夫的兒子還在我和我姐姐手中。”莫啟國跟莫錦玉對視了一下,莫錦玉將孩子抱得更緊了。

  吳文章和王盡釋對視了一下,神色間已多了幾分尷尬。僅管兩人眼神的觸碰時間極其短暫,仍然被莫啟國盡收眼底。此時,他更加堅信秦興良的心里一定隱藏著更大的計劃。

  “天下這么亂,你可要考慮清楚。”王盡釋繼續勸夏達明。

  夏達明冷笑起來:“大爺我從跟著我爸騎馬治國打天下,什么時候怕過!”

  吳文章思考了片刻,站起來對他們說:“我看咱就這么決定吧。夏大哥,你去亞安告知劉問匯將軍,讓他做好防備;盡釋,你去一趟蓉城,通過劉問財將軍與姜總統接上線。啟國,你和你姐姐現在不宜待在廣陽了,我安排一輛馬車送你們到鄉下避避風頭吧。”

  “就這么辦!我先見見香葉,然后立即出發。”夏達明也站了起來,擲地有聲地說道。

  莫啟國卻再度陷入了沉思。如果吳文章真像夏達明所言是大夏民國低下組織,為什么要將秦興良行刺姜總統的信息透露出去?如果正如他自己的判斷,吳文章和王盡釋跟秦興良是一伙的,那他們如此辛苦地演這出戲,為的正是讓夏達明將秦興良的“計劃”傳遞到亞安。這樣的安排,同王盡釋在寶邑時通過夏達明將漢口一事帶回安仁毫無區別。吳文章一定不是大夏民國地下組織,王盡釋一定時按照秦興良的指示在進行著一系列的計劃。莫啟國這樣想。

  但是,他猜不透秦興良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正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除了坐在后廳帶孩子的莫錦玉,其他人已在吳文章的帶領下來到了香葉居住的房間門口。夏達明敲了敲門,見屋內沒有任何回應,于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香葉躺在床上昏睡著,陽光透過門窗灑到她的臉上,襯著她的肌膚更顯白皙。那纖長黑亮的睫毛、微微翹起的嘴角,以及貼在她嘴角的幾縷青絲,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更顯得楚楚動人。

  夏達明來到床邊,坐下來,伸出手摸了摸香葉的額頭。

  “她喝了藥,睡得會昏沉些。”吳文章解釋道。

  夏達明嘆了口氣,轉過頭看見莫啟國正飽含深情地望著香葉,目光完全無法從她身上移開。他隱隱感覺到,莫啟國正陷在那種寂寞的情感中,很多愛慕會油然在眼前浮現,但現實卻讓他不得不學會控制,在孤獨中讓一切情愫釋懷。

  “行了,我們出去吧。”夏達明望著莫啟國那張青春卻飽經滄桑的臉說道。

  莫啟國這才回過神來,跟王盡釋、吳文章一同轉過身朝房門走去。

  夏達明也站起身準備離去,他的手卻突然被香葉拽住了。他暗暗一驚,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她的雙眼依然緊閉,皺著眉頭只顧將一張白絹朝他的手里塞。他立即機敏地拽住白絹,藏到袖管里,然后緊跟吳文章的腳步走出房門。

  吳文章贈了一匹馬給夏達明。臨別的時候,莫啟國很想沖上去將自己所有的揣測告訴他,卻礙于另外兩個人,什么也沒說出口。

  “小心,注意。”他只能這樣說。

  他希望夏達明能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

  夏達明迎著夕陽,快馬加鞭地跑出了廣陽城,一直跑到離彭縣不遠的地方。他尋了一個僻靜的角落,跳下馬,打開香葉偷偷塞給他的那張白絹。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白絹上寫著鮮紅的五個大字:吳文章有詐。

  很顯然,這是香葉撕掉衣服的白襯用血書寫下來的。他沒有去猜測香葉究竟遭遇了什么,反而瞬間猶疑起來。他從上衣兜掏出一個信封,那是父親臨終前托親信帶給他的,也是一封血書。父親的信上寫得明明白白:廣陽縣,吳文章,殺秦賊,報家仇。

  大夏民國地下組織的規矩歷來是只有上級知道下級,下級永遠不知道上級是誰。既然夏之時臨終前能清楚寫出吳文章的名字,很顯然吳文章是夏之時在廣陽的下線。而且,從四年前開始,聞醫館一直是大夏民國在廣陽接頭的據點。

  夏達明將兩份血書放在一起,頓時沒了分寸。究竟這吳文章是帝國的人還是民國的人,又或者他壓根就是帝國安置在民國內部的眼線?這時,他腦海中萌發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他自己、香葉、莫錦玉姐弟一定全都掉進了秦興良設下的圈套。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夏達明牽著馬來到一家小店,點了一份軍屯鍋盔、一碗肥腸米粉。那些酸的、辣的味道混雜在他的口中,正如此刻心中紛繁的思緒。一陣風吹來,雖是盛夏,他卻倍感寒冷。那種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孤獨感,此刻正如一根綿綿的長針,在他還沒有麻木的時候慢慢地刺著他的五臟六腑,一針一針,讓他心痛,讓他無所適從。

  飯后,他臨風拾階而坐,仰望著天空。那被血色染紅的天邊,吹來的全是熱辣的風。任晚風拂動發絲,任思緒跌宕起伏,他只是孤獨地坐在那里,在暮色蒼茫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