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籌交錯間，秦鋒也有了些醉意。
“你姐姐，我怎么可能忘，我永遠也不會忘。”秦鋒瞇著眼睛，醉醺醺地說。
是的，他怎么可能忘。
他遇見小雪那一年，才十一歲。
他記得那時一個春日的傍晚，時鐘的指針剛剛走到六點半，他參加完學校籃球興趣班的集訓，興致勃勃地回到家里。
秦光明把報紙往桌上一拍，表情十分威嚴。
“不務正業的東西！”秦光明的眼睛被任何人看見都會害怕。這眼神讓秦鋒的心里很不好受，直到現在他都沒明白，自己每次參加學校興趣班的活動為什么總會惹得秦光明一臉不快。他看了秦光明一眼，失落地低下頭，一言不發的朝臥室走去。
“站住！”秦光明一聲令下，秦鋒的心里一顫，站在原地，緩緩抬起頭望著秦光明。
“上哪里瘋去了？”秦光明為自己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秦鋒回過頭，故作輕松地回答道：“我打籃球去了。”
說完這句話，秦鋒嗓子發干，怯生生地望著秦光明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那張臉上的平靜使他遭受了一種無法言表的打擊。
“誰讓你去的？”秦光明的樣子儼然已經是一位領導，他看著秦鋒的眼神就像遇見了怪物。
“我喜歡籃球。”秦鋒想了想又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參加興趣班，但我確實喜歡打籃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難道有錯嗎？”
“混帳東西，你有什么權利自作主張？打籃球有什么出息？！打籃球可以讓你當三好學生，可以讓你門門考100分？”秦光明的語氣很重，他向來就是這樣。
“憑什么？”秦鋒有些激動。
話音剛落，秦光明的巴掌已經重重的落在秦鋒的臉上。
“憑我是你爸！”秦光明的唾沫星子都濺了出來。秦鋒捂著臉，眼淚奪眶而出。面對父權，他自小就積累起諸多不滿。曾經和伙伴在一起玩耍，他開玩笑說長大了要把秦光明吊在樹上狂打，將挨的打積累起來統統還給這個兇狠的父親。想到這里，他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他瞪了秦光明一眼，繼續朝臥室走去。
啪！一聲脆響。
一只拖鞋從秦光明的手中飛在秦鋒的臉上，隨即沉悶地掉落到地上。秦鋒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一片帶著土灰的紅印，眼淚也駐滿了稚嫩的眸子。
“翅膀長硬了？！”秦光明更加嚴厲的責問道。
溫寧聽到這聲音，急忙沖出來護住兒子，幫他擦掉臉上的印漬。
秦鋒推開溫寧，摸了摸臉上浸血的紅印，擦干眼淚，既不叫疼也不叫屈。他的眼睛里只有一個人，秦光明，像惡魔一樣的秦光明。他很懷疑面前站著的是他的父親。因為這個男人沒有人性，不懂得憐愛，甚至蠻不講理。
他瞪著秦光明，內心波濤洶涌。
“你看，他還瞪著我！”秦光明一邊對著溫寧說，一邊又要將另外一只拖鞋朝秦鋒扔過去。
“媽！”秦鋒冷冷地對著溫寧說，“我到底是不是秦光明的兒子？”
話音剛落，另一只拖鞋橫空飛了過來。溫寧急忙護住秦鋒，鞋子飛過來，剛好砸在溫寧的小腹上。秦鋒和秦光明都沒顧及到溫寧，父子倆四目相對，各種情緒都揉雜在臉上。
“秦光明，我對你這個父親只是感到絕望。”秦鋒的呼吸中散發出來的體溫讓秦光明品味到“叛逆”這個詞語。他看見秦鋒的臉上露出一種輕蔑的苦笑，父權的威嚴似乎被他踩在腳下，揉碎在掌心。秦鋒鼓起勇氣走到他的面前，用比仇人還仇恨的眼光看著他說：“秦光明，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錯，從小受盡你的責打。我現在十一歲了，我想我應該有自己的選擇權、自由和愛好。”
秦光明霎那間只感到天旋地轉，心想無論如何也要壓制住秦鋒囂張的氣焰，否則這孩子以后就沒法管教了。他看了看溫寧焦灼痛苦的表情，又看著秦鋒張狂的模樣，一個大步跨上去，用力地伸出手朝秦鋒的臉上揮舞過去。在他的手掌即將落到秦鋒臉上的一瞬間，被秦鋒握住了。秦光明有些驚愕，完全沒想到秦鋒已經有了招架的力氣。
秦鋒捏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股鉆心的疼痛讓傳遍秦光明的全身，他驚愕地看著秦鋒。
“秦光明我告訴你，我受夠了！做我的父親，你不配！雖然你供養著我，可是你給了我一身的傷痛，恐懼和不安。我恨你！”秦鋒瞪著眼前這個握著被咬痛了手的父親，忽然一轉身，打開門跑了出去。
溫寧忍住身上的疼痛，一邊呼叫著秦鋒的名字一邊追了出去。
震驚！
秦光明對兒子異常的舉止感到震驚。晉升廠長的喜悅早被他拋到九霄云外，現在他只為逆來順受的兒子這突然的變化感到不可理喻。這是十一年來兒子首次挑戰一個父親的權威，而且反抗得如此激烈。他覺得這樣的情景只有在歷史書籍中農民起義的篇章才能見到。
他握著被秦鋒咬傷的手，有氣無力地癱倒在沙發上，腦袋里一片混亂。
秦鋒順著城南大道向前狂奔，跑過百花壇，穿過廣陽河。寒冷的風用力吹著他稚嫩的面龐，眼淚順著臉蛋止不住的流淌。漸漸地，他跑得體力透支，在拐了無數個彎后，他發現自己來到了郊區，迷路了。
夜色降臨，四周漸漸飄起了薄霧。在薄霧的籠罩下，是一片綿延的農田。地里的冬小麥猶如一排排堅強的守衛，阻隔了他的進退之路。汗還在流，淚已經干涸，霧讓這個世界顯得詭秘而恐怖。這時候，小時候溫寧給他講過的鬼故事全部涌現在腦海里，故事里的大灰狼、妖魔鬼怪出沒的地點很多是在荒地里。
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堅強，不怕。”秦鋒喃喃自語。他倒退著行徑在田埂上。
“有什么妖魔鬼怪，統統都給我出來！”他閉著眼睛，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
“你在嚷嚷什么？”一個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秦鋒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他嘗試著睜開眼，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女孩就站在他的面前。他認定自己真的見了鬼，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
“你又在叫什么？”女孩朝秦鋒走過來。
“你別過來，別吃我，我是好人。”秦鋒的聲音顫抖著。
女孩笑了：“我又不是妖怪，干嘛害你？”
秦鋒稍稍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是鬼？”
“我是這村子里的人，你看我說話還冒著白氣，說明我有呼吸，怎么會是鬼？”
聽小女孩這么一說，秦鋒終于松了口氣。
他這才很注意地去看面前的女孩。這是一位和他仿佛年紀的小女孩，看起來很安分，目光也特別柔和。烏黑的長發捧著一張清秀的臉，好像在笑，又好像沒笑。雖然她的衣著十分簡陋，可是那年輕的長發和清脆的聲音卻給秦鋒一種很美好的感覺——他們應該是早就認識的。
“這是什么地方？”秦鋒問。
“硅村。”
“龜村？！這里賣烏龜？”
“這里是廣陽市專門研究高科技的開發區，硅就是高科技的代名詞。”
“你又是誰，我好像見過你。”
“我叫鄭雪，你可以叫我小雪。”
“我是秦鋒，在廣陽小學讀書，今年五年級，我十一歲。”秦鋒笑了。
小雪的出現如同一股暖風，輕輕叩開了他寒意四起的心門，讓他產生了一種富有詩意的幻想——她是老天爺派來保護他的美麗天使。
“你迷路了？”小雪問道。
秦鋒點點頭。
“你跟著我走，要是怕鬼的話就不要東張西望。”
秦鋒仍然點點頭。
在小雪的帶領下，他們順著長滿青苔的田埂朝北邊行徑。這里雖然很冷，秦鋒的心里卻是一股暖意。他第一次知道了硅村，了解到世界上原來還有家、學校，甚至習題本上都從不提及的另一個地方。這一刻他討厭讀書，拼命的學習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白癡。許多年后，秦鋒依然用魔鬼教育來形容自己的學生時代，因為從十一歲這年開始，他就懂得了人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是自由。
自由。
秦鋒喜歡這樣的感覺。
他跟著小雪漫步在田間，漸漸地不再覺得害怕。再加上小雪一路給他講關于這里的故事，他越發喜歡這個地方。他們邊走邊聊，來到了一條河邊。河岸上立著乳白色的欄桿，欄桿的寬度正好可以坐人。秦鋒順著河忘過去，一座石橋在遠處隱約可見。
“那是什么橋？”
“硅村橋。橋的另一頭是一片墳地，我的爸爸就埋在里面。”小雪的神情有些憂悒。
“你爸爸對你兇嗎？”秦鋒又問。
“我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什么樣子。他去世的那一年，我剛剛出生。后來聽村子里的人說，我爸爸原來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因為犯了錯誤，被槍斃了。”
“我爸爸才應該被槍斃。”
“你怎么這樣說你爸爸？”
秦鋒顯得有點激動。十多年來的束縛三兩句話怎么說得清楚，更何況他又是個不善于表達自己的孩子。他撈開袖口，灰暗的衣袖下露出幾道紫色的傷痕。這些傷痕是他讀一年級時因為和同學出門郊游，沒有跟秦光明匯報造成的。那一次，殘暴的秦光明拿著碗口一般粗的竹竿狠狠打他，在他心里留下了永遠揮散不去的陰影。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很多次，他從那時起就怨恨自己的父親，最終造成了今天的反抗。
聽著秦鋒的描述，小雪沒有笑，也沒有不笑。她透明的眸子輕輕地望著他，似乎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你覺得自己這樣跑出來對嗎？”小雪聽完秦鋒的描述，思考了一下，問他。
“反正我沒做錯什么。”秦鋒說完自己的遭遇，從心里感到一片舒暢。
“我媽媽常常對我說，你有權利選擇你的人生，可是你沒有權利選擇你的父母。嚴父慈母生你養你，即使他們有錯，可是愛你并沒有錯。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我們應該理解他們，沒有理由恨他們，也沒有資格不認他們。”
秦鋒有些懵懂，他不知道該怎樣去理解小雪的這番話，是應該怪自己錯生在秦光明的家庭里，還是應該對父母的打罵逆來順受呢？
“他打我！”秦鋒繼續說。
“一定是你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吧。”
“找書苑 wｗw.ｚhaosｈuyuａn．cｏm我沒覺得自己哪里不對。”
“你為什么不想想他們給你買衣服、給你吃喝、陪你玩耍的時候呢？一個家總會有矛盾，做子女的就應該理解父母。對于我這個沒有爸爸的人來說，親情有多重要，你是理解不了的。”小雪的這番話讓秦鋒忽然覺得并沒有那么恨自己的父親。這是他才想起溫寧為了護他還被拖鞋打了一下，忽然心里泛起一陣酸楚。他知道母親一定淚流滿面地四處找他。
“或許我真的做錯了。”秦鋒低下了頭。小雪的這番道理盡管他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知道自己被說服了。
他決定回家。
路在前面延續。
小雪給秦鋒帶路，踩在鋪滿斷柯殘枝的密林里。
密林外是回家的路。
他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見到這個女孩。他覺得她很善良，是個好人。
這種朦朧的好感，如今秦鋒回想起來，覺得應該是愛情，卻又不像愛。不過在當時，他沒有更多的想法，只是順著小雪的足跡，走到了硅村的村口。
“順著這條路走，你就可以進城了。”小雪的聲音十分平靜。
“你家在哪里？你有電話嗎？我以后可以和你一起玩嗎？”秦鋒望著她，十分不舍。
“我家就在村頭的小屋。”
秦鋒點點頭，一邊后退一邊向小雪揮手。女孩的身影漸漸被深邃的夜色掩蓋了，他轉過身，火速朝廣陽市區跑去。在路上，他已經暗下決心，一定會再到硅村來，找這個叫做小雪的女孩。
他認定這一定是老天爺派來保護他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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