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身上的瘀傷沒有刻意去愈合，只是如此靜靜躺著；躺在并不柔軟的床榻之上，微閉著雙目，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隨著小屋外，風漸起；樹葉相擊，簌簌之聲在這片幽靜的林間輕響，仿佛成為了整個世間唯一的聲音。
靜靜，悄悄。
沒有人世喧鬧，也沒有愛恨情仇；聆聽著樹葉的呼吸，感受著萬物生長；微微泛黃的枝葉搖曳，偶有蟲獸輕鳴。而在這萬山叢中，一道紅色的身影急速掠過枝梢，留下枝葉輕晃。紅色的身影，就如一道閃電一般，轉瞬即逝；而這道紅色身影似乎倦了，緩緩放慢了速度——是一只有著紅色毛發的猴子。
猴子不大，不到成人的手臂高。此刻的猴子蹲坐在古木枝頭，手中捧著幾個紅綠野果，拿出一個，四下望了望，啃了一口手中野果之后，似乎又皺了皺眉，咧了咧嘴，一把將手中的野果向著身后扔去。
猴子起身，摸了摸肚子，似乎覺得腹中饑餓，但之前的果子并不好吃，于是準備再去尋找食物……但就在猴子起身離去的剎那，余光掃見下方的枯葉叢中，似乎有些什么；尾巴勾住站立的樹枝，然后猴子一個翻身到了下方的另一條枝杈之上……很快，猴子便就從樹上躍下，看見地上的幾個紅綠野果，撓了撓頭，然后撿起一個紅色的果子聞了聞——但這紅毛猴子顯然并不記得，這地上的紅綠野果，正是自己前一刻丟棄的那些。
一口咬下，猴子猛地緊閉雙眼，身子更是一個顫抖——顯然是被這紅色的野果酸到了。齜牙叫了兩聲，猴子一把將手中野果扔向了遠方。
“噗。”
一聲輕響，被猴子扔出的野果似乎是砸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而隨后，只聽一聲低吼驀然響徹這片林子——“嗷！”
只見得，一頭黑熊猛地從某棵樹下翻了個身，然后四下觀望，鼻子更是不停傳出著聲響——似乎，這頭黑熊正在嗅周圍的存在，想要知道是誰竟敢拿野果砸向自己。而紅毛猴子在看見這頭黑熊之后，不僅未曾避退，反而咧嘴也叫了起來——“吱吱吱吱！”
“嗷！”
黑熊咆哮一聲，向著紅毛猴子的方向猛地沖去！而此時，紅毛猴子居然也咧嘴一叫，向著黑熊的方向竄去！恍惚間，似乎有一道紅光閃過，一頭丈許高的紅毛巨猿一拳砸在那黑熊身上……恍惚間，紅毛巨猿那兩顆尖銳的獠牙向著黑熊的脖頸而去……
微風吹過，林子里仿佛只有簌簌之音。
一只紅毛猴子輕快地爬上一棵巨木，然后在這林子里竄來竄去。而在這林子里，一棵樹根染血的枯木旁，一頭黑熊的尸體靜默躺著。
天色漸晚，小屋的大門被緩緩推開；楚天聽見了開門聲，睜眼看見從屋外而來的丹塵——此刻的丹塵帶著微笑，緩緩走到楚天邊上，坐下之后才看著楚天，緩緩說道：“先覺，聽說你去了酉山天梯？”
“恩。”楚天點頭，深吸了一口氣之后，從床上起身，走到丹塵身前深深一拜，道：“徒兒先覺，見過師尊。”
丹塵倒是因楚天的這般模樣一愣，但隨后便就又見楚天抱拳，向著自己深深一拜：“徒兒有惑，還請師尊指點。”
聞言之后，丹塵微微皺眉，然后道：“因何而惑？”
“因弟子不懂……為何而要修行……什么又是修行？”楚天如實回道：“因徒兒聽說，世間有一種修者，從未修行過什么術法神通，但卻能知曉天地；徒兒也聽說，修行……并非只是修行力量……”
不等楚天說完，丹塵便就擺了擺手，然后緩緩說道：“你可有念？”
“徒兒……不知能否算是有念……”楚天有些遲疑，但話音剛落，便就聽丹塵擺手說道：“你可有念？”
“徒兒……想要變強，只有強大了，才可以保護我所想保護之人，也才可掌控自己……”楚天的語氣依舊有些遲疑，但丹塵卻也依然面色不變，擺了擺手，說道：“你可有……念？”
“徒兒……”楚天更加遲疑，但這一次丹塵卻并未繼續問楚天是否有念，而是緩緩起身，徐徐開口：“先覺，你可知什么是‘念’？”
“‘念’……是心，是道？”楚天有些不敢肯定，但丹塵卻是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道：“念是心，是道，只是叫法不同罷了；不同的叫法，不同的稱呼，但不論是‘念’、‘心’，或是‘道’，都只是直指一件事……你可知指的是什么？”
丹塵話音落下之后，楚天沉默了好半晌后，終究還是搖了搖頭。見到楚天搖頭，丹塵也沒有絲毫意外，只是輕拍楚天的肩膀，示意楚天坐下；然后一揮手，在這床榻之上憑空出現了一方木臺，木臺之上只有一壺二杯；壺中沒有茶水，杯中也是空蕩；但此刻，卻聽丹塵緩緩說道：“為師年少時，修為很弱，只是當時巫族一名丹師坐下三百童子之一……專門給那丹師煮茶。”
“最初，為師不知道該怎么煮這茶，以為只要水燒開了就是煮茶……但也因此，為師挨了那名丹師的不少訓斥；也正是從那以后，為師開始琢磨茶道之術，不斷查閱著書籍刊物，不斷向一些前輩請教——那時的為師，整個世界只有一個字，便就是‘茶’。”丹塵說著，眼中有了追憶，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就如似瘋了一般，本只應一日給那丹師送五次茶，若是換了別人，每日只要花費一兩個時辰煮茶，其余的時間便就可以鍛煉體魄……”
“但為師不同，為師除了夜里歇息兩個時辰之外，其他時間……始終都在煮茶。”說著，丹塵微微擺手，只見原本空的小壺中，竟然緩緩升騰起了白色的熱氣；拿起茶壺，丹塵給楚天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才繼續說道：“三十天后，為師成為了同齡之中，煮茶之術最好之人……甚至即便是大多數長輩，煮茶的功夫也都不如我……于是，我的這份毅力與用心，使得為師當年侍奉的那名丹師收為師為記名弟子……他煉丹時，為師偶爾可以去做藥童，學著控制丹爐的火候……”
“而當一年后，那名丹師對為師起了收徒之念，只是為師修為當時太低，不足以煉就一些高階丹藥，于是收徒之事，那名丹師只能一再擱淺……但，為師之名當時已經傳出，幾乎每一個丹師都知曉有為師這么一個用心的人存在……”丹塵說著，眼中的追憶卻是更濃，在停頓了片刻之后，才帶著感慨說道：“于是，在為師侍奉的那名丹師因一些原因重傷垂死了之后，另一名丹師以救命為條件，要走了我……而那名丹師，最終也成為了為師的師尊……為師如今的丹道，若無師尊，絕不可能再今日達到如此境界！”
“為師成了那名丹師的記名弟子，雖然在他煉丹之時我時常都能看見，也因之前一年的琢磨，成為了他最好的藥童，為其掌控丹爐火候，絲毫不差……但他煉丹時，不許人發聲；即便是咳嗽一聲都不可……許多藥童甚至是許多他的記名弟子，都是在這近乎苛刻的要求之下，最終被拒之門外。”
“而我，在師尊煉丹時，至始至終都不曾發出絲毫聲音——師尊的這條規矩，我堅持了將近二十年，為師尊做了將近二十年的藥童，為師尊掌控了近二十年的爐火……于是，我成為了師尊唯一的弟子……”
“師尊將一切都在五年以內傳授給了我，而在傳授我他的畢生丹道之后，只過了三年有余，師尊便就壽元已盡，駕鶴西去……當時，為師的師尊沒有去渡那九歲劫，而是選擇了平緩的閉目。而那時，為師也已將近百歲。”丹塵說著，輕抿一口苦茶……茶水入口苦澀，找書苑 www.zhaoｓｈuyｕａn.com但卻回味甘甜。
“但先覺，你可知為師為何當年花費大精力，全心投入煮茶——這一件與修行、煉體、煉丹看似毫無關聯的事情中么？”丹塵問道，而楚天則是在沉默中，皺著眉頭，搖了搖頭。丹塵只是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深意，也帶著追憶與感慨：“為師在第一次見過煉丹之后，聞著藥香，看著丹藥使族人傷勢漸漸痊愈……那時為師便就立誓，將來一定要做一名丹師——而那時，為師也不過才十歲有三。”
“或許有些人看來，十三歲的孩童之言，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但為師知道，‘它’便就是為師的‘念’……足以支撐為師一生的‘念’，直至如今，為師也始終順著這‘念’，在由‘念’組成的道路之上，愈走愈遠……或許有朝一日，為師會找到盡頭；或許也不會有盡頭……”丹塵的話語，楚天皺著眉，若有所思。
但丹塵見到楚天的沉默思考之后，卻只是輕叩木臺，然后輕聲問道：“先覺，我的徒兒……你，可有能夠支撐著你，能夠支撐著你走完一生的‘念’？”
“若你有了‘念’，你便知道你的修行是為了什么；也便知道什么，才是修行了。”丹塵輕道，凝視著楚天：“一如當年的為師，即便只是煮茶，但在為師的心中，卻也是在向著自己的‘念’而奮斗，而爭取……而對自己的‘念’而奮斗與爭取，至少在為師的心中，不論做什么——便都是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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