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灑滿整個城市，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對許多忙忙碌碌的漢普頓市民來說，這也許只是他漫長而又枯燥的人生當中毫不起眼、甚至完全無法回憶起來的平凡一天，但對弗蘭克·瑞奇而言，這或許是他如水一般平淡的球探生涯中最值得銘記的日子。
瑞奇泡上一杯咖啡，在自己的書房里打開了一疊文檔。文檔是新的，甚至連上面刺鼻的油墨味都還未完全散去。
這是他昨天托朋友弄來的一套資料，或者說一份人物檔案——那個家住新港、剛剛才被漢普頓高中開除出校的16歲華裔少年：陳揚。
作為一個早些年曾任職球探如今迫于生計又重操舊業的專業人士，瑞奇對發掘年輕球員自有一套頗為靈驗的標準。雖然在漫長的球探生涯中，他并沒有慧眼識珠尋找出什么像樣的天才，但這一次，他覺得自己似乎是發現了一塊金子，一塊差點被埋沒在歧視與偏見里的金子……
感謝漢普頓中學的那個教練！上帝保佑，幸好他不是一個公正的紳士……
自從昨晚看完那盤令人腎上腺激素飆升的1對1錄影帶后，瑞奇就已經明白了這塊“東方黃金”的價值。因為他極有可能被鍛造成一把金色的鑰匙！一把打開神秘東方市場的鑰匙！
一場斗牛賽，已經將他完全征服。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亞裔天才！
身為北美籃球的圈內人，瑞奇自然知道NBA那位廣告商出身的新任總裁大衛·斯特恩先生對遠東那個龐大的市場有多么地垂涎。而那塊尚未開墾的處女地，對NBA全球化的戰略又是多么的重要。
于是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第一時間收集到了所有能收集到的資料。
他愿意下這個賭注。
檔案算不上詳實，但瑞奇卻一頁一頁看得很慢。
從薩拉的收養開始，接著踏足新港街球場，再然后到校隊選拔賽上的斗毆……
當目光掠過最后一個字母，瑞奇輕輕放下文檔，用手指敲了敲額頭。
華裔、孤兒、來自貧民窟，社會底層掙扎的小人物……除了膚色之外，與那些出身自黑人街區愛好籃球的孩子們并沒有什么不同。
有天賦，充滿斗志，訓練刻苦……已經具備了成為一名優秀球員的基本條件。
練習賽中受到挑釁而大打出手……恩，籃球可不是娘們兒玩的游戲，偶爾做點出格的事情并非不可原諒。
偉大如“大鳥”拉里·伯德也有向對手揮以老拳的時候。
然后，瑞奇想起了錄影帶中陳揚面對休斯投出的最后一球。
完美的弧線，致命一擊。
有的人外表像熊一樣強壯，內心卻是侏儒。而這個中國男孩……毫無疑問，他瘦弱的身軀里，隱藏著一顆巨大的心臟。
面對仿佛遮天蔽日般的休斯，他顯得無所畏懼。
看來昨天的一百美元花得并不冤枉。
想到這里，瑞奇笑了起來，然后毫不猶豫地拿起了鋼筆。
“陳揚（JerryChan）1974/11/24，華裔，原漢普頓高中11年級學生，家住漢普頓獨立市新港。
裸足186cm（約6尺1寸），體重82公斤（180。8磅），臂展201cm（約6尺7寸），彈跳約莫在80cm（31。5英寸）——85cm（33。5英寸）之間，百米速度約11。7s。
控球：風格類似于伊賽亞·托馬斯，指尖靈敏的觸感給人以球手一體的感覺，行進中大幅度的體前變向已屬于高中生中的上乘水準。美中不足的是啟動時的爆發力不夠，這讓他很難通過第一步甩掉對手。但出色的節奏感和突破時敏銳的直覺會最大程度地彌補身體素質上的不足。
投射：毫無疑問，Jerry-Chan的投射準度已經超越了高中生這個范疇，也許只有達澤爾Hillcrest（希爾克雷斯特）高中的那把鐳射槍（雷·阿倫）可以同他媲美。老實說，我欣賞他的投籃，出手快、弧度高、姿勢優美……這里可以用光你能想到的一切贊譽的詞匯。更重要的是，如果需要，他并不缺乏去投關鍵球的勇氣和能力……”
進攻……防守……組織……
瑞奇一條一條分析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寫得很耐心。然后他頓了頓筆，抿了一口已經有些發涼的咖啡，在這份似是而非的球探報告上寫下了這樣一段預言般的話語。
“……這個來自東方的男孩，是上天賜予籃球的財富。如果上帝能帶給他一位出色的導師，再賦予他一個健康的體魄，我毫不懷疑，他能給為NBA敲開新世紀的大門。”
……
陳揚對弗蘭克·瑞奇球探案頭的這疊資料一無所知，更不會想到這位瑞奇先生會在一份非正式的球探報告中給他以如此高的評價。當然，他也來不及對未來遐想太多，因為過去整整一個星期，他都穿行在漢普頓市區的每一條街道上，忙碌得像一只被淹了窩的螞蟻。
過去的一周，也許是陳揚自懂事來最忙碌的日子。
被開除出校后，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來調整自己的情緒。當然，也不忘用家里那臺破舊的收音機聽完了NBA的第一場總決賽。
出人意料地，飛人陛下在萬眾矚目下投失了關鍵球，公牛也丟掉了為之努力了整個賽季的主場優勢。但這個消息并沒有讓陳揚沮喪太久，因為他相信喬丹絕不會由于首場失利就會失去這個為之奮斗了7年的冠軍，就像他堅信自己的籃球夢想絕不會因為被開除出校就簡單夭折掉。
陳揚決定離開弗吉尼亞，他想去南邊。那里是北卡，著名的北卡羅來納州，全美除紐約的麥迪遜廣場花園外另一處有資格被稱作籃球圣地的地方。
他想在那里繼續追求自己的夢想。
不僅僅因為北卡出現過可能是這個星球上有史以來最出色的籃球運動員，更因為今年夏天全美最大的籃球訓練營將在那里開啟，整個北美籃球界的青年俊才會齊聚北卡，而他，陳揚，將要在那里重新起航。
但等到陳揚下定決心，才懊惱的發現口袋里只剩下不到十美元——可惡的校方并沒有退還哪怕一分錢的生活費用。
這可是個大問題！夢想雖然美好，但北卡……總不能餓著肚子走著去吧？
無奈下，他只有選擇做兼職……這也是他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辦法。送小報、派傳單、刷盤子……他把一天作息時間排得滿滿的，盡可能用廉價的勞力換取到更多的美鈔。
……
這是一個禮拜六，沒有風。
托周末的福，漢普頓廣場上的行人比平時多了不少，所以陳揚的傳單派發得很順利。禮堂正午的鐘聲才剛剛敲起，他手中厚厚的宣傳冊便派送一空。
OK，中場休息時間到了。
先去填飽肚子，下午還有一份兼職等著呢。
陳揚揉了揉站得有些僵硬的雙腿，心里開始盤算。
這樣再堅持幾天，就應該能湊夠路費了吧？到時候收拾好行李，就可以直接上路了。
他的想法很簡單，等在北卡訓練營打出了名堂，再回頭告訴薩拉嬸嬸他被開除的消息。這樣一來，有些話就很容易說出口，嬸嬸你看，就算離開了校園，我也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所以，加油吧！
陳揚使勁握了握拳頭。
“十二美分，謝謝！”
從路邊不知名的小店買來一條干面包，陳揚在廣場的長椅上坐下，費勁地咬上一口，望著天空開始出神。
按這個攢錢的節奏，應該能趕上訓練營。
等到了北卡的時候，總決賽早就應該塵埃落定了，恐怕選秀都已經結束了。公牛一定會奪冠的！聽說這次訓練營耐克也有贊助，不知道在那里會不會遇見喬丹呢？要是能同邁克爾來場一對一，哪怕只打進一個球……那也是無上的榮耀！
這樣的場景，想想就讓人興奮！
相比之下，暫時的這點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暢想著美好的未來，陳揚用力咀嚼著這噎人的面包，一口又一口咬得很帶勁，仿佛他口中不是面包，而是橫在他通往成功路上的無數荊棘……
我能行！我一定能行！他在心底不斷給自己打氣。
……
又一次陷入沉思的陳揚突然聽到一陣悠揚的歌聲。
“I-used-to-think-that-I-could-not-go-on（我原以為我不能堅持下去）
And-life-was-nothing-but-an-awful-song（而生命只不過是首憂郁的歌）……”
陌生的旋律，從未聽聞的歌詞。
陳揚抬起頭，發現對面的林蔭道里不知何時起竟出現了一個流浪漢。
流浪漢慵懶地半躺在地上，懷抱著吉他，隨手撥弄著樂弦，正在放聲高歌。
“but-now-i-know-the-meaning-of-true-love（但現在我明白了真愛的含義）
I‘m-leaning-on-the-everlasting-arms——（我學會了生命中最持久的武器）”
曲調雖然陌生，但并不妨礙它的優美。
這是一首可以打動人心的歌曲。
陳揚不由站起身來，仔細打量起這位流浪歌者。
嬉皮士風格的服裝，搭配著寬沿的牛仔帽和滿臉的胡渣，看上去就和北美街巷里形形色色的流浪漢們沒什么區別。
但他還是走上前去。不止是被這旋律所吸引，更因為這歌聲。
流浪歌者的嗓音很清洌，有種熟悉的感覺。好像在哪里聽過?
是了，陳揚想起來了。被開除出校的那個夜晚，漫天的星光下，他似乎也聽到過這個聲音。只不過那時唱的是快節奏的《Jam》，而今天這首，卻聞所未聞。
“if-i-can-see-it，then-i-can-do-it（只要我能看見希望，我就能成功)
if-i-just-believe-it，there‘s-nothing-to-it（我相信我能行，那就沒有什么不可以）
i-believe-i-can-fly（我相信我能飛翔）
i-believe-i-can-touch-the-sky（我相信我能觸摸天空）……”
歌者似乎也發現了陳揚，直起身沖他招招手，做了個“一起來”的手勢，繼續引吭高歌。
“……i-believe-i-can-fly（我相信我能飛翔）
see-i-was-on-the-verge-of-breaking-down（看，我在撕裂墮落的邊緣）
sometimes-silence，it-can-seem-so-loud（有時沉默，但沉默也是無聲的怒吼）
there-are-miracles-in-life-i-must-achieve（這是我生命中必須實現的奇跡）
but-first-i-know-it-starts-inside-of-me（但我知道要實現它，首先要從我內心做起）——”
終于，等流浪歌者唱完最后一個變調，陳揚忍不住鼓掌道：“新歌么？大叔，歌詞寫的真棒。”
“新歌？也可以這么說。”流浪者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折皺，對著唯一的聽眾行了一個標準的脫帽禮，“謝謝欣賞，年輕人。你是今天的第一個客人，如果覺得好聽，可否施舍一頓美妙的午餐呢？”
說完，流浪者便把帽子伸到了他跟前。
陳揚微微一怔，猶豫一下，掏出一美元放了進去。他大概知道點這些流浪漢的規矩，有些發窘：“對不起先生，我不能給太多，我是個窮人。”
“沒事，夠買幾個漢堡了。”流浪者吹了聲口哨，將錢放進口袋，比劃道，“我知道，發傳單的沒幾個會有錢。最近我每天都會看見你——當然，你總是在走來走去。”
“是的，先生。”陳揚搓了搓手，“我還得攢錢出趟遠門，我可不想一直呆在這。”
“獨自去遠行？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流浪者笑起來，收起吉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年輕人，給你一個忠告。像你這個年紀，更應該呆在學校或者家長身邊，這么年輕就一個人出門可不是什么好事，畢竟……現在是90年代了。”
“有什么問題？”陳揚不解道。
“現在可不是全民西進的時候了！轟轟烈烈的大時代早已成為過去！今天的美國，早就不再是冒險者的天堂。”流浪者伸了個懶腰，“年輕人，你可要考慮清楚。”
“先生，你誤會了，我不是要去冒險。”陳揚搖搖頭。
“放棄熟悉的生活就是冒險。”流浪者撇撇嘴。
“我只是想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陳揚不同意道。
“是嗎？為了追逐夢想嗎？哇哦，真是非常‘崇高’的理由。那你也許會失敗，說不定就會變得像我這樣。”流浪者攤攤手，“花光所有的積蓄，到頭來卻一事無成，最后變得無家可歸，只能四處流浪。”
陳揚愣住了，自從決定去北卡，滿腦子籃球夢的他很少會想到這種令人沮喪的東西。不過他的理智告訴他，流浪者說的也許就是一種事實，雖然是最差的那種。
這算冒險嗎？是的。一個只是在新港的街頭巷尾有點名頭的年輕人，毫無退路地期望著在全國性的夏令營中一球成名，這就是冒險。
他不由有些喪氣，雖然不太想承認。
不過他嘴上可不愿服輸：“大叔，我馬上就是成年人了。我可不害怕去闖蕩！你別指望兩三句話就會嚇到我！”
“哦？你確定？”流浪者睜圓了眼睛。
“當然！”
陳揚看著流浪歌者茂密的毛發，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來：“再說我也成不了你這樣，那我肯定會餓死街頭。因為我的歌聲很爛，我也長不出滿臉的胡子，所以我才不會一事無成！”
“奇怪的邏輯，不過聽起來還真是自信呢！”流浪者眨眨眼，“這年頭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
“那是當然！”陳揚拋開了對失敗的擔憂，找書苑 wwｗ.zhaoｓhuyuan.ｃom大聲道，“如果自己都沒有信心，那干脆直接放棄好了。”
然后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呆在學校當然很好，至少離我的夢想會近很多。不過很可惜，那種生活已經過去了……”
“因為我被開除了。”
說完這句話，陳揚整個人好像忽然輕松起來。他看著天空，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流浪者看著他，眼神中似乎有種莫名的神采。
“被開除？那真是遺憾。可以說說嗎？你的故事。”
“怎么，大叔，你想聽？”他問流浪者：“那也許會耽誤你的午餐，雖然很簡單，但三言兩語我也說不完。”
流浪者聳聳肩：“看在一美元的份上，我最喜歡聽人說心事了，這是我的愛好。特別是你們這些青春期的少年，你們的生活總是多姿多彩。也許我們可以談談。”
“謝謝，流浪大叔，你是個好人。”陳揚沖他笑了笑，他沒有拒絕流浪者的好意。在這一周里他似乎感覺到每一次呼吸都充斥著緊張和壓抑。
或者是時候找個人傾訴了？反正也沒什么好遮掩的。
陳揚吁了口氣，在流浪者身旁緩緩坐下，然后開始向這位素不相識的聽眾講述自己的故事。
這個故事并不曲折，也沒有太過離奇的地方。但這里面有一個夢想，一個關于籃球的夢想，一個只屬于他的籃球夢。
Facebook
Twi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