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甲現在真的是頭疼欲裂,偏偏想起那個白衣張三說過的治頭痛的方法,就更頭痛了。
他只記得昨天段大夫果然還是沒有回來,店小二送來的酒菜也一如既往的合他胃口,不覺中就喝的太多。
然后他的腦子就慢慢好像變得空起來,若不是有東西忽然放在他的臉上,他也許到現在還不會醒。
一條毛巾,濕毛巾。
“醒了?自己擦。”低沉磁性的聲音響起,一張毛巾落在徐甲臉上。
床邊身材高大的身影坐了下來。
老人一襲黑衣,滿頭白發如霜,他的眼角雖然也有了皺紋,眼睛卻清澄明亮,像秋夜里的星光。他遠比想象中的年輕。
段大夫,段十三,聽到這名字或許會陌生,但是想到他教給徐甲的家傳劍法叫燕家劍法。這個名字一定不會再那么陌生。
現在他正在看徐甲,這時候他的眼睛里才有一分像是生人的溫度。
徐甲當然也看見了他,立刻用兩只手把頭抱住,道:“老天,大叔,你終于回來了?”
段大夫道:“就因為你上輩子積了德,所以我才回來的這么合適,剛好遇到一個醉鬼。”
他端起旁邊的茶水遞給徐甲,“一個人喝酒也能醉?”
徐甲嘆了口氣:“因為我用的是兩個杯子,恰好我也喝光了你杯中的酒。”
段大夫嘴角一翹,道“酒量不大,酒癮不小。”
徐甲道:“怎么昨天沒回來?和說好的時間不一樣,我差點出去找你了。”
段大夫道:“所以你多喝了兩杯,想在夢里找我?”
又道:“你知不知道我昨天為什么沒有回來?”
徐甲抓住毛巾在臉上胡亂一抹,坐起身來,“可能又是洛陽城外,楓葉林中,月圓之夜,幾月十五,不見不散什么的吧!”
段大夫沉默半晌,笑了,道:“不是。”
“哦?”徐甲疑惑道。畢竟自己一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染江湖,并不清楚他在外面做了什么。
段大夫道:“這次出去,有人在找我。”
“誰?”徐甲隨口問道。
“天尊。”
天尊是現今江湖風頭最盛的組織,比起多年前的青龍會也不差。
徐甲皺眉,道:“天尊找你?”
段大夫道:“錯,應該說是找你!”
“他們在找十年前蓮花村失蹤的孩子。”段大夫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青石鎮可能已經呆不久了。”
徐甲道:“我們要去哪里?”
段大夫皺眉,道:“你不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徐甲一嘆,“無非又是恩怨情仇,殺來殺去。只要是江湖人,這些事情不管你知不知道都會往你身上趕來,躲都躲不掉。”
斷大夫嗤笑,道:“你倒是一副通徹樣子。”
徐甲:“我算是江湖人?”
“當然!”段大夫神色一正,眼神似是陷入道過去,臉上出現一絲懷緬之色,道:“當年我找人比劍未果,歸隱途中借宿在蓮花村。那是我第二次見你,你已是農戶的孩子,還有了新名字,你不再是被人討厭的小討厭。你當然記得我是誰,至少你記得我欠你幾萬兩銀子,你也認出了我,可是當時你卻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
徐甲道:“我不記得了。”
“你當然不記得。”段大夫,嘆了口氣,“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和無奈,和年紀并沒有太大關系。”
說到這,段大夫臉上竟然有一絲憐愛,一種類似于正常人看到孩童落水都會心生不忍的惻隱。
“深夜時分,蓮花村火光沖天,一批黑衣人在殺人,放火。”
“我救下了兩個孩子,你是其中之一,黑衣人首領武功高強,又人多勢眾,最后我只帶走你一個。”
“他們想要找的孩子是你,我肯定。”
說到這里,段大夫沉默下來,聲音更加低沉:“我救下你后,你醒來便失憶了,這次是真的不認識我了。”
徐甲心里對這段往事已經有了個大概。
徐甲:“那群黑衣人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段大夫道:“不知道。”
徐甲道:“我要去查清真相?”
段大夫道:“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決定。”
這次換徐甲沉默了。
“我父母也是江湖中人嗎?會武功嗎?”
“你死去的父母不是,也不會武功,普通的農戶人家。”段大夫回答得斬釘截鐵。
又道:“他們只是普通人,不過我看得出,你在那里很開心。也許你正想要這么一對父母。”
“我死去的父母?難道我還有其他的父母?”
一陣沉默后,段大夫起身,像是不想回答,或者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醫館已經賣了,這次我可能要走得遠些,不會再回來。”
徐甲一驚,道:“去哪里?!”
“也不知處。”
段大夫走到門口,停頓道:“蓮花村在江南蓮花峰腳下。”
徐甲以手扶額,頭更痛了,他又想到白衣張三治頭痛的方法。
徐甲嘆了口氣,昨晚喝酒在藏劍廬得到獎勵,似乎也沒有那么香了。
…………
徐甲沒有跟段大夫離開,他也慶幸自己沒有那么快地離開青石鎮。
嚴格來說,徐甲會騎馬,不過他從不出遠門,所以他現在的坐騎是一頭毛驢。
鞍韉已經很陳舊,劍鞘也很陳舊,因為這都是在段大夫倉庫里翻出來的。不過舊馬鞍坐著舒服,舊劍鞘不會損傷劍刃,所以他很滿意。
鞋子同樣是舊鞋子,因為穿著舊鞋子讓他感覺舒服。
但是他的衣服是嶄新的,新衣服讓人覺得精神抖擻,活力充沛。
現在他騎著毛驢悠哉悠哉的,很愉快,也很舒服。
但是最讓他愉快的卻不止這些,而是那雙眼睛。
毛驢前面有輛馬車,同樣不急不躁的前進著,竟然和徐甲的毛驢差不多的速度。
那雙很迷人,很漂亮的一雙眼睛就在馬車里,并且總是在偷瞄徐甲。
徐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睛。他記得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是在青石鎮的客棧里。
他來客棧準備干糧,遇到剛接了一單生意的朱十金,朱十金請他吃酒,與朱十金分開后,他遇到了這雙眼睛的主人。
徐甲走出客棧,她剛進來。
她撞上了他。
她的臉紅得就像是雨天后的晚霞,笑容中充滿了羞澀和歉意。
他卻很希望再撞見她一次,因為她確實是個很迷人的美人,而徐甲并不是個道貌岸然的君子。
之前遇到的倭女櫻子也很漂亮,徐甲最后對櫻子釋放出的善意,不過只是一絲來源于人性本善的惻隱之心罷了。
但是看到她時,他的整個心都搖搖晃晃,心動了。
第二次看見她,是在路途中的一家飯館里。
徐甲喝完第三杯酒后,她就進來了,看見徐甲,她垂下頭嫣然一笑。
笑容依然充滿了羞澀和歉意。
徐甲也笑了。
因為他知道,他若是撞到別人,絕不會一笑再笑。
第一次見面是偶然,再次見面是緣分,不過很多看起來是偶然的事未必不是必然,緣分緣分,有緣有分,所以緣分也得有人圓才會有分。
徐甲也知道自己看起來并不討厭,自己武功如何且不論,光論顏值這一塊,他確實是不弱于人,但求一敗,對這一點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雖然是徐甲先離開飯館,他卻并沒有著急趕路。
現在她的馬車果然已經追趕了上來,就在自己前面緩慢的走著。
她是有意無意?徐甲笑了。
有意也好,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誰說女子不好美色?
無意的話,緣來緣去,豈非更加有趣?
徐甲本就是個隨性的散淡性子,不過既然決定出來見識見識這個江湖,未知的未來豈不是更符合他的預期?他的馬鞍和劍鞘雖然陳舊,但是他向往的生活,卻是新鮮而生動的。
春風漸冷,纏綿春雨忽然從春云中灑了下來,打濕了徐甲的新衣。
前面的馬車停了下來,徐甲也牽著毛驢走了過去。
徐甲走過去才發現,車簾已經卷起,那雙迷人漂亮的眼睛正在凝視著徐甲。
這是徐甲第三次看到她。
迷人的眼睛,羞澀的笑容,瓜子臉上不施粉黛,一身鵝黃衣裳讓人覺得溫暖。
她指了指纖秀的雙腳,又指了指徐甲身上剛剛才被打濕的衣衫。
她的手也很漂亮,膚若凝霜,玉指青蔥。
徐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車廂。
她輕輕點了點頭,嫣然一笑,車門已然是打開了。
車廂里舒服而干燥,車墊子上是鋪的緞子,光滑得就像是她的皮膚一樣。
徐甲從毛驢上下來,將毛驢系在馬車后,然后跨入了車廂。
雨在繼續下,下得纏綿又綿密,而且最好的是,下得正是時候。
在旅途中,人們仿佛總是會遇到一些奇妙的事,讓一些人在奇妙的偶然中相聚。
徐甲沒有絲毫勉強,也沒有多余的言語,他就好像是早就應該認識這個人,也應該坐在這個車廂里。
未知的旅途,陌生又互相吸引的人,他們的相遇相聚豈不是再正常不過。
徐甲正想用衣袖把臉上的雨水擦干,她卻給他遞過一塊軟黃絲巾。
徐甲凝視著她,她卻垂下頭去擺弄衣角。
徐甲道:“謝謝你。”
她柔聲道:“不客氣。”
“我姓徐,叫徐甲。其徐如林的徐,甲天下的甲。”
她盈盈一笑,道:“不因杖屨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徐甲笑了笑,道:“姑娘文采斐然,記性也好,我倒是從來不知道這詩。”
她輕聲道:“是小李的詩。”
徐甲笑道:“哦?原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李義山。”
她輕輕點了點頭:“嗯。”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臉頰愈發紅艷。
徐甲又道:“你也喜歡李義山?”
她將衣角卷起來纏在芊芊的手指上,曼聲低吟:
昨夜玉輪明,傳聞近太清。
涼波沖碧瓦,曉暈落金莖。
露索秦宮井,風弦漢殿箏。
幾時綿竹頌,擬薦子虛名。
念到第一句時,她的聲音似乎停了停。
徐甲道:“令狐姑娘?”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些,輕輕道:“黃月。”
突然,馬蹄急響,一匹快馬從馬車旁飛馳而過,一雙銳利的眼睛向車廂里掃了一眼。
是名刀客!
他的馬上還趴了一個人!
快馬馳過,刀客突然自鞍上騰空掠起,倒躍兩丈,卻落在徐甲的毛驢上,腳尖一點,已將掛在鞍上的劍勾起。
剛剛馳過去的快馬突然又折回。
刀客一翻身,輕飄飄的落在自己馬鞍上。
一騎絕塵,眨眼間就沒入綿綿細雨中,不見蹤影。
黃月美麗的眼睛睜得更大,失聲道:“他偷走了你的劍!”
徐甲笑笑。
黃月道:“你看著別人偷走了你的劍,你也無動于衷?”
徐甲又笑笑。
黃月咬著嘴唇,道:“據說江湖中的劍客,將自己的劍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樣。”
徐甲道:“我不是那種劍客。”
黃月輕輕嘆息了一聲,竟然有些失落的樣子。
少女懷春,被少女心心念念的少俠俊杰,有幾個不是英雄呢?
如果你為了自己的一把劍而拋下生死去與人拼命,縱然死了,她們也許會認為你是個英雄,可能還會為你流淚。
但是如果你眼睜睜看別人拿走你的劍,且無動于衷,她們就一定會覺得很失望。
徐甲看著她,忽又笑了笑,道:“你好像對江湖中的事知道得很多?”
黃月道:“不多。可是,我喜歡聽,也喜歡看。”
徐甲道:“所以你才一個人出來?”
黃月點點頭,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我也是一個人出來,不過我不像女俠你這般對江湖有興趣。”
黃月道:“為什么?”
徐甲道:“你既然喜歡聽也喜歡看,怎么會不知道看到的事,永遠不會像你聽到的那么美。”
黃月還想再問,卻又忍住。
就在這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一匹馬停在路上,仿佛專門在等徐甲他們這輛馬車,馬上的騎士和趴在馬上的人都不見了蹤影。
徐甲的劍就在鞍上,劍上還掛了一壇酒。
“他又將你的劍送回來了!”黃月睜大了眼睛,覺得又是驚奇,又是興奮,道:“還多了一匹馬和一壇酒!”
徐甲笑笑。
黃月眨著眼,道:“你早就知道他會將你的劍送回來的?”
徐甲又笑笑。
黃月看著他,眼睛里發著光,道:“他很怕你。”
徐甲道:“怕我?”
黃月道:“你……你這把劍一定曾殺過很多人!所以他不但從這把劍認出了你,還很怕你!”
黃月她似已興奮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徐甲道:“你看我像殺過人的樣子?”
黃月呆了呆,眼睛里的光芒漸漸消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不再那么興奮,泄氣道:“不像。”
她只有承認,怎么看徐甲,這么年輕漂亮的男人也不像是個殺了許多人的無情劍客。
徐甲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黃月道:“可是,他為什么要怕你?”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許他是怕你呢。”
黃月笑了,道:“怕我?為什么要怕我?”
徐甲嘆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劍能殺人,美人卻能傾國傾城,再鋒利的劍,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黃月笑得更甜了,眨著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里仿佛帶著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戰。
徐甲嘆了口氣,道:“我想不怕都不行。本來劍客就已經不及美人,何況我現在連劍都不在身邊。”
黃月咬著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的話?”
徐甲道:“當然,你說。”
黃月嫣然道:“好,那么你下車去把你的劍拿回來,再帶上那壇酒。我要你先陪我喝杯酒。”
徐甲很吃驚,道:“你也能喝酒?”
黃月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樣子?”
徐甲又嘆了口氣,道:“像。”
徐甲知道,別人能不能殺人和能不能喝酒這種事,你看樣子是一定看不出來的。
就像他自己雖然經常掛個酒葫蘆,但是就像段大夫說的,酒量不大,酒癮不小。
所以徐甲只有承認,也只有下車去取劍,去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