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羅德里格斯的第一個問題。他選擇這樣問出來，聽上去似乎有種別樣的意味。
“最有名的運動員？”陳揚歪著頭想了想，回答道，“我嗎？”
羅德里格斯臉上很明顯的愣了一下，他真沒想到陳揚的回答會是這樣。
在傳統的印象里，亞裔不應該都是謙虛而內斂的代名詞嗎？
但很快他就又笑了起來。
果然，這小子真是有些另類呢！這種發自潛意識的澎湃信心，還真是令人驚訝——就如同他的投籃一樣。
“Very-good！這是一個……非常有前瞻性的答案，我希望在不久的未來這會成為現實。”羅德里格斯笑道，“那么未來‘最有名的球員’，你知道嗎？現在有很多人對你非常好奇。這幾天他們不停的在問，貝澤的那個1號是誰？”
陳揚點點頭道：“這說明在號碼上方印個名字是多么重要。”
羅德里格斯被逗樂了。他終于確認這個還不滿17歲的孩子與大多數同齡人完全不同。
這個男孩聰明、早熟……最重要的是面對媒體似乎一點兒都不緊張。
他之前還擔心陳揚會像很多美國籍少數裔少年天才那樣，雖然在自己擅長的領域里表現得靈氣十足，可在生活中卻是沉默寡言，甚至古怪孤僻到令人難以接觸。
現在看來，他之前的擔心都是多余的了。
照例說了幾句開場白，羅德里格斯便迅速進入角色，他和陳揚從最基本的個人信息聊起，然后談到了成長經歷、學校、球隊和家庭，最后回歸到了當下年輕人的夢想，以及正逐漸超越冰球成為北美第三大運動的basketball。
“為什么會選擇1號作為球衣號碼呢？這是不是意味著你的理想是成為NO·1？”
“你這個解釋我很喜歡。以后人們看見我就會說，嘿，瞧見沒？那是貝澤的NO·1（1號）！”陳揚咧開嘴笑道，“不過當時我并沒有想那么多。我最喜歡的號碼是23號——你知道的，我的偶像是邁克爾（喬丹），但在球隊里這是布巴——就是阿倫的號碼，他是我最好的哥們，而且比我先來——他也喜歡邁克爾，我當然不能這么沒品跟他搶。正好這時埃文斯——我的室友兼隊友——給我出了一個主意，他說你看起來這么細長，為什么不選擇1號呢？這樣在球場上你的身材看起來會更棒！對于這種極具建設性的意見，我當然毫不猶豫就采納了。”
“這是個相當優質的選擇，1號球衣確實極大提高了你在場上的辨認度，與你的身材確實很搭調。”羅德里格斯點點頭，聊完號碼，他換了個問題道，“聽說6月30號那場對馬里高中的比賽是你的第一場正式比賽，這是真的嗎？”
“是的，不過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陳揚撇撇嘴，“在此之前我從未加入過任何校隊——他們認為我不夠格。我打過最正式的比賽還是在新港公園的5對5，不過那里面沒有裁判，基本上不管翻腕，也不算走步和犯規。”
“你說的是新港公園的街頭籃球？”
“嗯，不過我在那里也沒打多久。一開始街頭的那些家伙嫌我是門外漢，都不喜歡和我一組，后來我學會了，他們也不愿意我加入。”
“這是為什么？”羅德里格斯愣了愣，他看了一眼陳揚的膚色，然后小心翼翼的選擇用詞道，“難道是因為……青春期大腦不成熟的排斥？”
“你直接說出那個詞好了，羅德先生。不過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樣。”陳揚咧嘴一笑，道，“一開始他們確實有些排斥，說話也不是那么好聽。但到后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并不像他們那樣喜歡玩‘花活’，我老是投籃，而且還老投進。于是他們說，這太沒勁了。”
“這算是……投籃準到沒朋友？聽起來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
采訪進行的很順利，對羅德里格斯而言，這是一次很難得的采訪體驗。
因為在此之前他從未采訪過任何亞裔新聞人物，特別還是像這樣年輕的高中籃球運動員。
所以在助手波特示意預定的半小時專訪時間已過時，他依然沒有停止提問。
“之前我們有提到你曾在漢普頓高中待了兩年，我想對你來說這并不是一段太過愉快的時光，特別是最后那個令人遺憾的結局。你現在怎么看這件事呢？杰里？”羅德里格斯問道。
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雖然羅德里格斯已經很注意到自己的用詞，但聽起來依然有幾分尖銳。
陳揚第一次沒有直接回答羅德里格斯的問題，在這次專訪中，他有些罕見的沉默了。
正當羅德里格斯準備換個方式提問時，陳揚忽然昂起頭，緩緩開口。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在夢里我穿著漢普頓的藍白球衣捧起了州冠軍獎杯。現在我已經忘記了這場夢具體發生在哪個夜晚，但我想從我第一天踏進漢普頓校門時，這個夢就已經開始了。”
羅德里格斯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那件事（開除）對我而言只不過意味著……夢醒了。你知道嗎，這兩年里我是那么的努力，可我收獲的并不是公平。不過這也讓我明白了，這世界上有很多看起來很干凈的地方，其實比我居住的街區更骯臟。”
“那么你后悔在球場上向競爭對手揮拳嗎？雖然他先挑釁你。”
陳揚剛要開口，一直沒怎么做聲的薩拉忽然把話頭接了過去。
“杰里是我的孩子，我和他一起生活了12年，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他從來不會去傷害弱小和無辜。關于（揮拳）那件事他只是做了一個年輕人最正常的反應，有人做過火了，然后杰里反擊了。但不管怎么打架都是不對的，所以杰里受到了懲罰，我們選擇接受這結果，改正錯誤然后重新上路。唯一遺憾的是挑起事端的人卻被‘無罪’釋放了。”
薩拉的語調很平靜，但只要仔細聆聽就能感覺出其中蘊含的憤怒和無奈。
羅德里格斯在心中暗暗點頭，看來陳揚的健談很大程度是來自于家庭教育，這位薩拉女士的談吐要比印象里那些貧民窟的黑人女性好得多。
他轉頭看向陳揚，他還想聽聽當事人的想法。
“我拒絕去后悔，但是我會承認也許還有更好的辦法。”陳揚先是輕輕嘆了口氣，然后雙眼中閃出一片冷意，“如果有下次，我會把憤怒壓在心底，然后用我所有的力量將這些人連同他們的球隊徹底摧毀。我會堂堂正正，在球場上。”
……
原定30分鐘的專訪，因為出乎意料的順利被延長到了45分鐘。
陳揚回答完最后一個問題，羅德里格斯站起身來，向薩拉和陳揚伸出了手，感謝他們的配合。
“加油，杰里，你現在已經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但我得提醒你，后面的困難會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大。如果你一直這樣優秀下去，總有一天你會被所有人放到顯微鏡下，場內的、場外的，會有無數對手咬牙切齒的撲上來想撕碎你，連皮帶骨頭的吞下去。要帶領貝澤站在弗吉尼亞的頂端并不容易。”
“場外？”羅德里格斯的話陳揚并沒有完全聽懂，但他并沒有放在心上，他握著羅德里格斯的手，露出一個信心滿滿的笑容，“我的骨頭很硬，他們不會那么容易吞下去，而且在他們撕碎我之前，我會先干掉他們。”
羅德里格斯被陳揚的自信和斗志感染了，也笑了起來：“好吧，杰里，還記得今天采訪時我問的第一個問題嗎？”
“‘最有名的運動員’的那個？”陳揚想了想道，“我當時只是想活躍下氣氛，那可不是狂妄！‘標準答案’是什么？”
“沒有什么‘標準答案’，即便有，那也是在過去。今天之前，去年的7月我曾在休斯頓給克萊德·德雷克斯勒做過一次5分鐘的簡短采訪，不過我要說的是他當時的表現可沒你今天這么自信。”羅德里格斯笑道。
克萊德·德雷克斯勒，廣大球迷心目中的“滑翔機”，NBA波特蘭開拓者隊的外線巨星，被媒體譽為整個西部聯盟最好的得分后衛。去年德雷克斯勒曾率隊打入了NBA總決賽，最終卻1:4不敵底特律活塞敗北。
“也許是因為當時他才丟掉冠軍，而我卻剛剛收獲了一場勝利，而且正在追逐獎杯的路上。”陳揚攤攤手，然后笑道，“勝利者總是會比失利者看起來更有自信。當然我的勝利微不足道，同滑翔機相比，我現在只是一個小人物。”
“不，你馬上就會是整個弗吉尼亞的明星了，杰里。”羅德里格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知道之前我為什么那樣問你嗎？因為在你身上，我發現了一種只有在偉大球員身上才會擁有的潛質，堅持下去，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謝謝你，羅德先生，我會的。”
……
送走了陳揚和薩拉，羅德里格斯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
他拿出錄音筆，準備將今天的采訪內容再重新聽一次。
錄音里，陳揚年輕的聲音聽起來是那么的富有活力。
1號球衣，NO·1……
一個天生的訓練狂人，一個投籃準到讓對手覺得無趣的射手，一個十六歲過半才加入到校隊的少年……這樣一個年輕人，在他的處子賽中就神奇得差點讓人驚掉了下巴，那么他的未來會怎么樣呢？
沿著NCAA直至NBA的軌跡，寫下驚心動魄的傳奇詩篇？
也許真像開玩笑時說的那樣，他會成為我采訪過得最有名的運動員？
甚至……比滑翔機德雷克斯勒還有名？
羅德里格斯不知道，他也不會輕易去做這個預言。就像沒有人會在1980年的夏天就信誓旦旦的說邁克爾·喬丹以后必將超越魔術師約翰遜一樣。
更何況這個少年是一個華裔。
羅德里格斯不是一個種族主義者，但他知道在北美這片土地上一個黃種人想要取得成功是多么難以想象的事情。
但他也知道，真正的運動員總是能夠超越民族、膚色本身而存在。就像在30年前，沒有人會認為黑人可以打好球，但現在，看看稱為“籃球上帝”的邁克爾、看看魔術師……
所以羅德里格斯相信這個年輕人一定會獲得屬于自己的成功。憑著他的天分和努力，還有……上帝保佑讓傷病遠離他。
至少現在看來，這個來自遙遠東方的陳揚似乎擁有無限的可能。
也許……
這會是一段傳奇之旅的起點，而我們所有人都會是一個見證。
羅德里格斯鋪開一張稿紙，開始寫下第一段話。
“在神秘主義者眼里，未來永遠玄奧莫測，但在明天到來前的現在，我有勇氣去說：或者曇花一現？或者，他會是一個傳奇”。
……
“杰里，這個羅德里格斯先生是個好記者。”在回去的車上，薩拉說道。
“是因為他派車送我們回家嗎？”陳揚看了一眼駕駛座上《自由報》的專用司機道，“從這方面講，他非常紳士。”
“不。我只是認為他今天表現得很有職業道德，并不是那種一心想要制造新聞的報社狗仔。找書苑 www.zhａoshuyuaｎ.com”
“這樣嗎？我也覺他不錯。以后有機會我還找他做專訪。”
“那你必須繼續打好球才行。”薩拉笑著說，“上新聞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我會的，嬸嬸！不過上新聞也不是我的最終目的！布巴說他以后會給他的媽媽和女朋友一人買一輛超炫的美洲豹，我當然不會輸給他！”
“好的杰里，你這樣想我很開心，雖然我沒時間去考駕照……但還是那句話，無論你將來想要做什么，首先你要保證讀完大學。”
“我保證！因為我還想去見識一下傳說中NCAA的‘瘋狂三月’呢！”
……
夜晚的夏風透過車窗吹了進來，吹在陳揚的臉上，潮熱而溫濕，似乎夾雜著海浪的氣息。
這是屬于弗吉尼亞的浪和風。
陳揚瞇起眼睛看著前方，眼前是漢普頓市那并不算寬敞的公路。
汽車在路上不斷前行，時而勻速，時而剎車，時而油門轟鳴。昏黃的車頭燈照耀著前方，似乎給眼前的路撒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這不由讓他想到了意識深處存在的那條路，這是屬于榮耀的顏色。
這是我正在行走的路，我保證會一步一步走到終點。
因為這是一條通往榮耀之路。
這條路始于現在，始于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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