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揚低沉著臉，埋頭將柜中的衣物一件一件發泄似地塞進行李箱。
“操！”
他忽然將一套球服狠狠扔到地上，用力吐出一個臟字。下一秒鐘，他整個人便倒在床上，雙眼失神的望著頂上的天花板。
雪白的墻壁，映得他的眼窩微微有些發酸。
“叮鈴鈴——”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直吵的人心煩意亂。
抬頭瞟了眼號碼，陳揚嘆了口氣，強打起精神拿起話筒。
“嗨，薩拉嬸嬸？是我，不然還有誰？放心啦，一切OK。校籃球隊？當然沒問題，這一年的特訓可不是白練的！昨天的選拔賽上，我可是差點打出三雙（注1）呢……”
他倚著身子，掃了一眼宿舍的右墻——上面貼著一張飛人大戰魔術師的巨幅海報，故作興奮地道：“對了嬸嬸，你看了上個禮拜的比賽么？公牛K·O掉了活塞！今年那幫底特律的汽車工再也阻止不了邁克爾了……”
時值五月，正是一年之中的好時候。弗吉尼亞州雖然才剛剛告別連綿的春雨，但整個美國的籃球界卻早已如夏日中的驕陽，溫度高得驚人。
全美籃球偶像邁克爾·喬丹在連續三年倒在“壞小子軍團”的鐵桶陣中后，今年季后賽里終于率領公牛隊4：0完美復仇，并且即將在火熱的6月對陣傳奇的湖人王朝以及他們的靈魂人物：聯盟上一個十年的王者、手握五枚總冠軍戒指的魔術師——埃爾文·約翰遜。
23VS32，血色公牛大戰紫金湖人，火星撞地球般的大場面，想想都要令人血脈噴張了。
這必將是一場屬于籃球的盛宴。
“好吧，我早該知道你不會關心這個……嗯，薩拉嬸嬸，難得有好朋友邀請，你就好好欣賞一下加州的海灘吧！那里可是有好萊塢哦！也許會遇見一些非常棒的人呢！千萬別急著回來……知道了知道了，我已經快17歲了，不再是那個整天闖禍的壞小子了……噢，有隊友喊我去訓練，那先掛了，拜拜！”
放下話筒，陳揚臉上剛揚起的幾分的神采又黯淡下去，他的情緒愈發低落起來。
訓練？要是真有訓練才見鬼了！對抗賽里的準三雙？那的確是一個美好的開端，可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哎，自己當時要是能稍微冷靜點，也許收獲的就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結局了。
陳揚不禁長長的嘆了口氣。
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個進入校隊的機會，就這樣被搞砸了。
薩拉嬸嬸知道后，也一定會很失望吧。
望著墻上那張醒目的海報，那件鮮紅球衣上的23號似乎有些刺痛了陳揚的眼睛。他突然重重一拳砸在柜門上，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的！”
……
就在24小時之前，還差兩年便可以自由出入各種酒吧的陳揚，遭遇到了他十六年人生道路上的一個重大挫折。
在又一次被漢普頓高中男子籃球隊拒之門外后，他被學校開除了。
雖然過錯并不全在他。
在選拔賽的分組對抗中，對位他的白人同學法瑪爾從一開始便顯得極不友好。伴隨著粗野的身體接觸，法瑪爾不斷用各種俚語“問候”著陳揚和他的家人，甚至在他突破時下“黑腳”。
這已經完全超出了垃圾話和小動作的范疇。
在又一次上籃時被惡意侵犯而場邊的教練無動于衷后，陳揚終于忍無可忍，對著法瑪爾的丑惡嘴臉，一拳轟至。
隨后，球場中一片混亂。
……
北美的高中有時候對學生是相當寬容的。
逃課、打架，甚至“收藏”部分違禁藥物，在校方看來都不算是太大的罪名——當然，這種寬容只對有錢人和部分可以給學校掙來面子的天才少年們有效。
遺憾的是，陳揚口袋里既沒有錢，也不是那種十年難得一見的天才——雖然在籃球這項運動上他確實有自己的一些獨到之處。除此以外，他只是一個一文不名的華裔，而且在偌大的美利堅合眾國里舉目無親——也許除了收養他的薩拉嬸嬸。
對于自己的親生父母，陳揚腦子里已經沒什么印象了。他們是否依然生存在這個星球上的某個角落，或者早已經去了彼岸的天堂？
誰知道呢！不過這統統都已經沒什么關系了。因為薩拉嬸嬸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充當起了監護人這個角色，并且這些年來一直將他照顧的很好。
薩拉是一位黑人女性，擁有一次失敗的婚姻，沒有孩子。然后她遇到了年幼的陳揚——在70年代混亂不堪的貧民窟，收養一個有色人種并不需要履行什么太繁復的手續。
隨后他們成了一家人——在充斥著槍聲和死亡的黑人街區。
但陳揚并沒有隨著貧民窟一起沉淪。
這除了從小薩拉對他的嚴格管教，更重要的是陳揚內心對籃球的那份熱愛。
12歲那年，在電視機前偶然看了仿佛上帝附體的邁克爾·喬丹面對凱爾特人砍下63分的那場比賽后，陳揚便瘋狂的迷上了籃球，甚至在心底萌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他要當一名職業球員！
對！職業球員。就像邁克爾·喬丹一樣！
無論什么時候，一個心懷夢想的人總是難以墮落的。
多少次在睡夢中，陳揚都夢見自己披上了公牛隊那件23號戰袍，在比賽的最后一秒面對埃爾文、拉里、伊塞爾這些名震全美的超級巨星們投出絕殺。
他希望有一天能夢想成真。
于是他開始苦練球技。
學伊塞爾·托馬斯當年那樣每天運著球上下學，學拉里·伯德如何持球從三分線外尋找空間，學埃爾文·約翰遜扭過頭玩No-look-pass，學邁克爾·喬丹在進攻時吐出長長的舌頭——即使這樣很容易被牙磕傷……
雖然因為天資所限，陳揚做不出許多NBA球星在空中閃躲騰挪的高難度動作，但隨著日復一日的苦練，他的運球漸漸似模似樣，他的投射也有了相當的準頭，在整個獨立市新港，也有了些街頭巷尾的口耳相傳。
“嗨，有個叫揚的亞裔小子投籃很準，你知道嗎？”
“嗯，我跟他打過比賽，那小子雖然身體不怎么樣，但出手卻很快，有些難對付……”
……
接著，陳揚升入了漢普頓高中。在初次校隊選拔中輸給那幫肌肉棒子后，通過一年的苦練，他個子長高了，身體變壯了，技術也更加成熟，終于又迎來了新一屆的選拔賽。
這一次，他有著很強烈的信心。
不斷進步的他相信自己會沿著夢想中的軌跡，加入校隊、成為耀眼的高中明星，然后就是NCAA、再然后成為NBA首輪秀，帶領一只魚腩球隊咸魚翻身，最終品嘗勝利的香檳與榮耀……
然后……直到昨天。
校隊主教練豪斯的話似乎還在耳邊回蕩：“我們不需要一個全身充滿暴力因子的球場流氓！”
隨著他被開除出校，腦海中關于未來美好的一切，都成為了一個個虛幻的泡沫，然后被戳得粉碎。
進NBA？別做夢了！路口轉角處的快餐店才是你的歸宿！
似乎有一個尖銳的聲音不停在耳邊無情地諷刺著自己。
陳揚痛苦地抱著頭，深深的埋了下去。
……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嘭”的一聲，宿舍門被人猛的一腳踢開。
陳揚抬起眼，幾個年輕人闖了進來，三男一女，都是金發碧眼的白人。其中為首的白人男子身材魁梧，穿著一套淺色的籃球訓練服，胸前印著“Hampton（漢普頓）”的字樣。
他盯著陳揚，露出一個充滿嘲諷意味的笑容：“黃皮佬，還沒滾蛋嗎？難道校長忘了告訴你，這里已經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了。”
這個白人叫加侖·休斯，十一年級生，與陳揚同年，校籃球隊的明星球員。昨天的選拔賽也在場，不過是法瑪爾那邊的。
陳揚記得很清楚，起沖突后正是這個混蛋第一個沖過來架住自己拉偏架……可以定性了，這是一個行為上有些卑劣的家伙。
陳揚抿緊了嘴唇，如果在平時他早就不客氣了。但現在他只是冷冷地看了這個休斯一眼。
他雖然很想生氣，但這個混蛋有句話說的不錯，校方已經勒令他在24小時之內搬離校區。今天過后，他便要永遠的告別這間臥室，他的高中生活在處罰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提前結束了。
“嚯嚯，或者除了這里你沒有地方好呆？我來推薦一個吧！你應該回到樹上或者是某個山洞里去，那里才是你的地盤！”
休斯說完，幾個一同來的年輕人都肆無忌憚的大笑起來，另外兩個白人還“嗚嗚嗚”地學起了某種靈長類動物的叫聲。
惡毒的話語，惡劣的種族歧視。
陳揚用力握了握拳頭，深深吸了口氣。但他……不能動手。
他心里很清醒，昨天已經因為沖動而斷送了學業，今天就更不能再隨隨便便將自己送進警局。他已經沒有學生這個身份了，如果再驚動警察的話，可能就給自己惹下更大的麻煩。
雖然關于種族歧視現在在弗吉尼亞是個很敏感的話題，可如果涉及到亞裔，卻總會有意無意被忽視。而且漢普頓的那幫白白胖胖的警員們，對有色人種的態度也絕對稱不上友好。
休斯見陳揚一言不發，甚至連一個憤怒的表情也欠奉，略微覺得有些無趣。他今早一知道陳揚被開除的事情，便叫了幾個好友，特地過來準備好好奚落一下這只黃皮猴子，順道做些落井下石的好事兒。只可惜這個家伙好像已經被打擊的沒什么火氣了。
同選拔賽時那種仿佛要“干掉一切”的樣子完全不同。
“加侖，這就是昨天在球場上動手的華裔？就他？”一直沒作聲的白人女孩上前挽著休斯，斜眼看著陳揚，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那不是你這種廢物玩的運動，還是滾回你那個留著辮子的地方，住你的樹洞去吧！”
白人女孩名叫佩妮，校啦啦隊的知名成員，也是聞名校園的“壞女孩”。
陳揚猛地從床上站了起來，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找書苑 wｗw.zｈaoshuｙuan.com道：“你應該慶幸，我不打女人，特別是像你這種無知的女人。”
他直接無視了佩妮的侮辱，自顧自地將地上的那套球服放進行李箱，然后轉身瞪著休斯：“你想激怒我么？你認為我會猛K你一頓？然后惹來警察，沾上一身麻煩？”
陳揚現在的身高已經超過了185cm，站起來只比人高馬大的休斯矮半個頭。他上前一步，盯著休斯的眼睛，略微嘲弄似地笑道：“也許你們還帶了攝像機一類的玩意，準備再拍一段我打人的視頻？你們核桃大的腦仁就只能想出這一種把戲么？”
“嘿，小子，你想動手嗎？”想起昨天這個小子發起狠來那副幾乎要擇人而嚼的樣子，休斯臉上閃過一絲被戳穿心思的驚慌，“什么攝像機？嘿，籃球場上不行，又想用拳頭嗎？”
球場上……不行么？
陳揚的心臟忽然狠狠跳動了幾下。
他深吸口氣，瞟了一眼休斯胸前漢普頓校隊藍白相間的標識，然后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是嗎？既然這樣，那就讓籃球來證明吧！”
（注1：三雙是一個籃球術語。在籃球比賽中，得分，籃板，助攻，搶斷，蓋帽五項數據有三項達到兩位數，被人們稱作三雙，達到三雙不是一個容易的事情。四項技術統計達到兩位數的稱為四雙，或為大四喜，五項稱為五雙。如果失誤也超過兩位數，比如得分助攻和失誤達到兩位數，被稱作另類三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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