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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蛟龍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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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長夜未明

  慘叫聲是從大門外傳來的,朱十金一個箭步竄出,左手急揮,“砰”的一聲,用刀柄擊碎了窗戶。

  客棧大門的燈光,在春寒籠罩的夜空中冷冷清清的照著空曠的院落,棺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被抬走了。

  大家都在吃飯喝酒,院子里本來是沒有人,但是這時候忽然有個人從外面瘋狂的奔入大門。

  是一個和尚,剛剛出客棧的一個和尚。

  冷冷清清的燈火,照在他沒有戒疤的光頭上。

  現在他的頭上還是沒有戒疤。

  但是有血!

  血還在不停的往外流,流過他的額頭,流過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皺紋,在冷清的夜色燈火中看來,這張臉現在真的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怖,詭異血腥!

  和尚沖進了院子里,第一個就看到破碎窗戶邊上站著的朱十金,他踉蹌的向朱十金奔跑過去,又用手指著客棧大門外,像是在說什么。

  朱十金縱身一掠出了窗戶,沉聲道:“是誰?誰下的毒手要殺你?”

  這和尚喉嚨里咯咯的響,聲音嘶啞,道:“天……天……天……天……”

  朱十金道:“天?天什么?”

  這和尚第二個字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他四肢突然一陣痙攣,突的雙腳一蹬,向前跳出半尺,撲倒在地,一動不動。

  朱十金皺著眉頭,喃喃道:“天什么?……天尊?”

  他慢慢轉過頭去,天尊的三個人已經出來了,一排的站在門口檐下,神色看起來也是很吃驚的樣子。

  初春的夜晚還是涼颼颼的,趴在地下的和尚鮮血從頭頂流到地上成了一小泊血泉,鮮血已經漸漸凝固。

  在門檐上高掛的燈籠照耀下,和尚頭頂上有東西在反光。

  朱十金立刻蹲下身來,將和尚的頭扳過去,好讓燈光能夠照得清楚。

  他立刻就看到了反光的東西,一枚鐵環,鑲嵌在腦殼上的鐵環!

  直徑看起來約莫六、七寸,竟然已經近乎完全鑲在頭殼里,只留了一點邊緣部分在外面。

  朱十金終于明白這個和尚剛才為什么那樣的瘋狂,那樣的恐懼。

  這么大的鐵環,無論鑲在任何一個人腦殼上,想必這個人都會馬上變得瘋狂的。

  徐甲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出來,皺著眉,道:“鐵環?”

  朱十金點點頭,站起來,眼睛盯著院子對面的第三個門,道:“河西赤發。”

  接著又說道:“他為什么要殺這個和尚?還有一個和尚哪里去了?”

  “你為什么不去問問他?”

  說話的是金老板。

  他顯然也被慘叫聲驚動,匆匆就趕了出來,正雙手背負,站在門口燈下,和天尊的三個人中間隔著出入的門口。

  那黑衣人仍然影子般的站在他身后,貼的很近。

  朱十金看著金老板,淡淡道:“這兩個和尚是誰的人,幾時和河西赤發結的仇?”

  金老板笑了笑:“這誰知道,也許他看這人冒充和尚超度死人,他心里不爽呢?你為什么不問問他去?”

  朱十金道:“你想讓我去問問他?”

  金老板道:“隨便你。”

  朱十金冷笑著,突然走了過去。

  院子里第三個門一直是關著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屋里面的燈已經亮了起來。

  朱十金還沒有敲門,門就開了。

  一個人站在門口,面容粗獷,耳朵上的兩個鐵環在風中叮叮作響,眼睛里也仿佛燃燒著他頭發一般的火焰。

  朱十金看著他耳朵上的鐵環,道:“胡幫主?”

  胡天焦沉著臉,道:“朱老大好眼力。”

  朱十金道:“方才……”

  胡天焦道:“方才我正在吃飯,我吃飯的時候從不殺人。”

  他身后的桌子上果然有一個盤子,里面還有半截剝了皮的蛇。

  胡天焦的嘴角仿佛還留著沒有擦干凈的血跡。

  朱十金忽然覺得一陣反胃,胃部忽然收縮,就好像被條毒蛇纏繞住了。

  胡天焦用眼角蔑了金老板一眼,冷冷道:“不要忘記了,只要有鐵匠鋪,就可以打這樣的鐵環,只要有手的人,就能用鐵環殺人。”

  朱十金點了點頭,已不敢再開口,他需要緩一緩,他現在生怕會嘔吐出來。

  隔壁的房間里,又有那老太太凄慘的哭聲隱隱傳出來。

  胡天焦“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又去繼續享受他那頓營養豐富的晚餐。

  天尊的三個人也已經退了回去。

  黃月緊緊的拉住徐甲的手,好像生怕他會忽然溜走的樣子。

  和尚的尸體已經僵硬。

  朱十金皺著眉頭走了過來,道:“是誰殺了他?又為什么要殺他?”

  徐甲道:“也許因為他是個假和尚。”

  朱十金道:“假和尚?……為什么有人要殺假和尚?”

  沒有人回答這句話。

  徐甲忽然說道:“我之前在醫館見過胡天焦和白衣張三一面。”

  朱十金道:“哦?”

  徐甲道:“當時胡天焦耳朵上也像今天一樣戴著鐵環。”

  朱十金道:“他的耳朵一向戴著那鐵環。若是我猜的不錯,客棧外面一定還有個死和尚。”

  徐甲道:“死的假和尚?”

  ——————

  黃月緊緊拉住徐甲的手,往樓上走去。

  她的手冰涼。

  徐甲道:“你冷?”

  黃月道:“不是冷,是怕。這地方怎么突然來了這么多可怕的人?”

  徐甲笑了笑,道:“也許他們都是為了你而來的。”

  黃月的臉色更蒼白,道:“為了我?”

  徐甲道:“越是可怕的人,越喜歡好看的女人。”

  黃月笑了,展顏道:“你呢?照這樣說來,你豈非也是個很可怕的人?”

  徐甲道:“我……”

  他沒有說下去,他忽然發現黃月房間的門是開著的,他記得他們下樓時曾經關上過門,而且還留著一盞燈。

  現在燈依然亮著沒有熄滅,屋里面卻亂的好像是剛剛有八九個熊孩子在這里打過仗,還沒有來得及收拾戰場一樣。

  黃月隨身帶的箱子,當然也被翻得亂七八糟。一些女人家不應該讓男人看到的東西,也散落了一地。黃月又羞,又急,又害怕,失聲道:“進……進賊了!”

  徐甲的手推開隔壁的窗子,他的屋里面更亂,書生也暈死了過去,讓人感到驚訝的事不是他暈死過去,而是他還活著。

  黃月不讓他再看,她拉著徐甲的手奔入自己的屋里,先將一些最不能給男人看的東西一股腦都藏在床上的棉被下,她連耳根都紅透了。

  徐甲道:“有沒有什么東西掉了?”

  黃月紅著臉,道:“我……我根本就沒什么東西好讓賊偷的。”

  徐甲冷笑道:“來的未必就是賊。”

  黃月道:“不是賊為什么會闖進別人房間里來亂翻東西?”

  徐甲道:“看來他們真的是為了找我來的。”

  黃月道:“找你?誰?為什么要找你?”

  徐甲沒有說話,他走了過去,推開后面窗,外面就是那條小巷子。入夜了,巷子里面一個人都沒有,顯得陰沉沉的。

  要飯的,賣藕粉的,紅帽白衣的,已經全部不見蹤影,不知道哪里去了。

  徐甲道:“我出去看看。”

  他剛轉身,黃月已經沖了過來,緊緊拉住他的手,道:“你……你千萬不要走,我……我……我真的好害怕,我死也不敢一個人留在這房間里。”

  徐甲嘆了口氣,道:“可是我……”

  黃月道:“求求你,求求你,現在我真的很怕,怕得要命。”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豐滿堅挺的胸部洶涌起伏。

  徐甲看著她,目光逐漸柔和起來,道:“你現在真的很害怕?怕得要命?”

  黃月道:“嗯。”

  徐甲道:“之前呢?頭疼要我賠你的時候呢?”

  黃月垂下了頭,拉住徐甲的手卻松都沒松,道:“之前……之前的時候我還有點是假裝的。”

  徐甲道:“假裝的?為什么要假裝?”

  黃月道:“因為我……”

  她蒼白的臉又紅了,忽然松開徐甲的手,她用力的錘他的胸,道:“你為什么一定要逼人家說出來?你真不是個好人。”

  徐甲道:“既然我不是個好人,你還敢讓我就在房間里?你不怕我?”

  黃月的臉愈發紅艷了,道:“我……我可以把床讓給你睡,我睡在地上就可以。”

  徐甲道:“我怎么忍心讓你睡在地上呢?”

  黃月咬著嘴唇,道:“沒關系,只要你肯留下來,什么都沒關系。”

  徐甲道:“還是你睡床上。”

  黃月道:“不……”

  ——————

  黃月睡在床上。

  徐甲也睡在床上。

  他們都已經脫了鞋子躺在床上——只脫了鞋子,其余的衣服卻都是穿得整整齊齊的。

  兩個人都睜大了眼睛,一起看著屋頂。

  過了很久,黃月才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說道:“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子的人。”

  徐甲道:“我也沒想到。”

  黃月道:“你……是不是怕還會有人闖進來?”

  徐甲道:“不完全是這樣。”

  黃月道:“不完全是?”

  徐甲伸出手,輕撫著她的手,柔聲道:“我雖然不是君子,卻也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徐甲的手指忽然在她手上來回劃了個圈,聲音還是很輕柔:“也許就是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才不愿意趁你害怕的時候欺負你,再說,這樣的情況本來就是我造成的。”

  黃月瞪著眼,道:“難道你是故意叫那些人來嚇我的?”

  徐甲苦笑道:“那倒不是,但是我想他們確實是來找我的。”

  黃月道:“找你?為什么找你?”

  徐甲道:“因為徐甲是我,我就是徐甲,不是徐乙,也不是徐丙徐丁。”

  黃月道:“你會不會認為我也是為你而來的,才故意來找你?”

  徐甲道:“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

  黃月道:“假如我就是呢?”

  徐甲道:“那么我就隨了你去。”

  黃月道:“你愿意把命都給了我?”

  徐甲道:“嗯。”

  黃月道:“生命無價,如此珍貴,你為什么隨隨便便就肯給我呢?”

  徐甲道:“無論什么東西,只要你開口,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就給你。”

  黃月道:“真的?”

  徐甲道:“你要什么?”

  黃月忽然翻過身,緊緊抱住了他。

  她全身都充滿了感情,全身都在顫抖,柔聲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陪著我……”

  她聲音哽咽,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徐甲道:“你……在哭?”

  黃月點點頭,道:“嗯,因為我太高興了。”

  她在徐甲臉上,擦干了她自己臉上的眼淚,道:“可是,可是我也有些話要先告訴你。”

  徐甲道:“你說,我聽。”

  黃月道:“我……我是從家里偷偷跑出來的,因為我的母親要把我嫁給一個年紀比她還大的老頭子,一個有錢的老頭子。”

  這是個很普通,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這一些平凡的故事中,卻不知道包含了多少人了辛酸眼淚。只要這個世上還有貪財的母親,好色的有錢人,這一類的故事就永遠都會繼續發生,永遠都說不完。

  黃月道:“我跑出來的時候,帶的錢不多,身上只帶了一點點首飾,現在卻已經快要全部賣完了。”

  徐甲在聽。

  黃月道:“我自己又沒有賺錢的本領,所以……所以就想找個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時候,艱難的時候,一般都會想去找個男人,有個依靠。這種事情也是永遠不會有改變的。

  黃月道:“我找到你的時候,并不是因為喜歡你,只不過是因為我覺得你好像很能干,而且很年輕,一定可以養得活我。”

  徐甲苦笑道:“難道不是因為我恰好也很好看嗎?”

  黃月的臉又紅了,抱的徐甲也更緊了些。

  她輕輕嘆了口氣:“可以現在卻不同了。”

  徐甲道:“有什么不同?”

  他的聲音還是有點發苦的樣子。

  黃月柔聲道:“現在我才知道,我永遠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男人了,我能遇到你再找上你,實在是我的運氣,我……我實在是太高興。”

  她的淚又流了下來,緊緊擁著徐甲,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么都給你,一輩子都不離開你……”

  徐甲情不自禁,也緊緊抱住了他,柔聲道:“我要你,我怎么會不要你。”

  黃月破涕為笑,道:“你肯帶我走?”

  徐甲道:“從今以后,無論我到哪里,都一定帶你去。”

  黃月道:“真的?”

  不等徐甲開口,她便輕輕捂住了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去跟那些可怕的人計較,我們可以不理他們,我們可以偷偷地走。”

  徐甲輕輕吻著她臉上的淚痕,道:“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再去跟他們計較。”

  黃月道:“那我們現在就走?”

  徐甲嘆道:“現在他們都還在,只怕還不肯就這樣讓我們走,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帶你走的,以后誰都不會再來麻煩我們,我們也不會再去粘惹什么麻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黃月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生活的向往和憧憬。

  她終于得到了她所想要的。美麗的女人,不總是常常能得到她們所想要的東西嗎?

  ——————

  長夜漫漫無有盡頭。

  剛剛有月亮自西升起,又有一片云朵被風推了過去擋住它。

  大地寂靜,靜得甚至可以聽見客棧外湖水流動的聲音。

  客棧大門上的燈籠輕輕在初春夜里的冷風中搖曳,燈光也更昏暗了。

  黃月蜷伏在徐甲的懷中,已經漸漸睡著。

  她實在太疲倦,疲倦得像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鳥兒,現在她終于找到了可以安全棲息的地方。

  也許她本來不想睡的,但是眼簾卻漸漸沉重,這黑暗現在顯得那么溫柔而甜蜜,黑暗擁抱著她,她擁抱著她喜歡的人。

  徐甲沒有睡。

  他正在看著她,看著她挺直的鼻子,長長的睫毛,他的手也正輕撫著她的纖腰。

  徐甲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停在她的睡穴上不再移動。

  他沒有用力,只是輕輕一按,卻已經足夠讓她一覺睡到天明了。

  然后,徐甲悄悄下了床,提起了他的靴子,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當然不會丟下她。

  但是他怎么能放心留下她一個人在房間里呢,難道他不怕她被那些人傷害?

  徐甲不怕。因為他已經決心要先去找那些人,他決心要將這件事在天明前解決。

  那時他就可以帶著她走了。

  他答應過她的。